第七章 道歉的服部大雄

戰事淡漠下來,報紙上少了血脈賁張的新聞,重慶上空的氣球開始撤下,民居玻璃上的米字漸漸撕去,防空警報越來越少,有那麼幾次還是拉錯了,防空洞口長出野草,孩子們在那裡捉著迷藏。重慶百姓們又將火鍋和茶位端出屋子,在路邊笑呵呵過著癮。

宋川和馬達不想留在重慶,還要回部隊攢點軍功,正好去湖南,就帶著二伢子的骨灰走了。老旦獨自一人,開始在重慶過起沒根沒落的日子,真是度日如年。突然有一天有人來通知他,讓他到衛戍區情報處報到,干一些斃人罵人打人審人捆人卻就是不放人的事,竟成了馮冉的同事。老旦樂得接受,活兒不累,殺的都是壞蛋人渣,且就此吃喝無憂。馮冉還以為他是找關係故意來的,死活還回了那幾十塊大洋。這些錢讓老旦又覺得腰粗起來,心想這也要感謝蔣委員長,只是劉副院長他們收的那些錢打了水漂,提都不敢提了,真是可惜。

有趣的是,他奉命從軍統提回來幾個人,竟然有劉副院長和那個監獄局副局長,這兩個傢伙串案處理,渾身打得稀爛,屎尿都攢在襠里。老旦看了材料,這兩個會直接槍斃,不用交法院審理了。兩個傢伙都認出了老旦,劉副院長冷笑了一下,說老弟對不住了,你的事沒辦好,收你的錢還在辦公室的廁所暗櫃里,有幾百塊大洋、票子和金條,都是平時收的。軍統的王八蛋下手太狠,才不要交給他們。你要是有空就去取回來,就當給你賠個不是。

老旦頗為納悶,又覺得此人還算厚道,問他還有什麼想法。劉副院長流了兩串淚,說我貪污是真的,辦了些傷天害理的事也是真的,但我真不是日本人的姦細,沒有出賣過情報,有人想扳倒我,硬是塞了證據在我屋子裡。「老弟,別的不說了,看在我把錢還給你的分上,讓弟兄們做活做痛快點就行了。」

三天之後執行槍決,老旦囑咐一個弟兄瞄著劉副院長的頭打,另五個?隨便吧,打死就行,反正都不是好東西。

一個人辦不了事,他又找馮冉,讓他開張去法院找鑒定科辦事的證明。馮冉痛快地給他辦了,這人著實不敢招惹。老旦使出當年突擊連的本事,背著一個空包,傍晚拿著證明進去,藏進劉副院長那一層的廁所,躲過看守的檢查,等到半夜時撬開門,找到了劉副院長說的那個暗櫃,一摸,啥也沒有,定是被眼尖的拿走了。老旦氣得鼻子都歪了,便讓自己寬心,拿了這錢,說不定就飛來橫禍,像這個劉副院長一樣。

在這隔幾天就要槍斃幾個人的日子裡,老旦那想家的悲切開始淡漠,對二子的牽掛變得沒那麼揪心,只知道他死不了了,他的案子轉交給了軍事法庭重審,卻沒判決,何時放也不清楚。既不缺錢,又甚無聊,老旦開始嘗試聲色犬馬,除了賭博之地,有意思的地方都去。有人叫他煙鬼,有人叫他酒鬼,偶爾也有人叫他色鬼。老旦體會了放縱的快意,他總在妓院里昏睡成一團死塌塌的爛泥,直到再也沒錢往裡面鑽。

戰時的重慶資源緊張,買點什麼像樣的吃喝和藥物都得憑票,好點的酒更是稀罕物。嘴饞錢少,他犯過兩次渾,掏出槍來頂在要賬的小二腦袋上。一個店的人嚇得跑了個精光,等到憲兵隊的人來了,老旦已經抱著酒瓶子溜了。

自己犯了渾,老旦便明白當時二子的心境,於是收斂了放縱,約束起各種事,認真地管犯人斃漢奸。他鮮明地意識到,即便自己走南闖北經了很多事,在這樣的繁華城市生活,仍是一個找不到東西南北的農民,軍裝在身也改不了,戴了青天白日也沒用,他只能在這片暫時的繁華里守望著那份帶著土腥氣的鄉愁,在夜晚的探照燈下喝著思鄉的小酒。老旦曾咬牙想改變自己,穿長衫,戴圓帽,甚至報名去上文化課。一所學校專門給軍人開了基礎文化課,老旦咬牙聽了五節呢,但學會了看幾個字便不再去,沒什麼原因,他就是不願意,這個不願意他到死也沒想明白道理。

破罐子破摔,卻摔不破,如此倒也踏了心,念頭少了,胃口便好,吃吃喝喝令他快樂,饞起來了就在住處附近找個熟館子,先給錢再叫菜,能獨斟獨飲地消磨一個晚上。他總是醉醺醺的,喜歡踩著棉花般在夜裡走回房子,那星星和月亮都是活的,那樣的夜可以常回到家。他拒絕任何……同事的飯局或酒局邀請,那並非他的世界,混進去莫名其妙,更甚至禍不旋踵,他是農民,只屬於他租住的小房間和無法與人道來的痛楚。

這天晚霞很美,而老旦剛斃了五個犯人,看著那晚霞和血一樣,很不舒服。這五個全是漢奸,但有了劉副院長說的那話,他對此心存懷疑。還有一個女的,長得很是好看,老旦便問了幾嘴,哪來的?多大了?為啥……干這個?女子不過三十歲,是南京人。她比那幾個男的膽壯,說她不是漢奸,只是打入日本情報部門的共產黨,國民黨無非借刀殺人。老旦聽得心驚,也心疼,他相信這女孩子的話。五個漢奸都打成了蜂窩,一人身上怎麼也三槍,行刑隊都是殺人魔王,兩天不殺人睡覺都睡不好。不知哪個兔崽子用了開花彈,這女子的左邊胸脯被打碎,爛乎乎掛在身上。還有兩槍都在下半身,流出奇怪的東西。老旦惡狠狠瞪了他們一眼,一個傢伙補了一槍,打飛了她的天靈蓋。

老旦又來到王記酒鋪,他還有幾瓶茅台存在這裡,馮冉給的五糧液也放在這兒。老闆是個老實疙蛋,瞪他一眼都會尿褲子的。老旦叫來小半瓶五糧液,喝到酣處,鋪子里已沒了客人,他索性光了膀子喝個痛快,全身的傷疤嚇壞了老闆。

「大哥嘍,你這是殺了多少鬼子,才攢的下這麼多傷疤,你都快變成麻辣梭邊魚嘍。」

老旦呵呵一笑,懶得作答。此時進來三個軍官,一個拎著兩瓶酒,他們穿著簇新的軍服,扣子亮得晃眼,聽口音像是江浙一帶人。老旦和他們相互瞅了,彼此官階差不離,這裡滿地都是軍官,自是懶得招呼。那三人定是看了他很久,坐下了才說話,點了幾個純粹的下酒小菜。他們寒暄著互敬兩輪,帽子摘了,話便多了起來。

「錦偉兄,如今真乃好酒量啊,這一杯可是八錢,你這空肚五杯下去竟面不改色,這可是三十年的川中老窖啊,我特意讓人從司令部揩出來的,絕對的正宗極品。」

「嗯,喝出來了,要不怎放不下杯了呢,就知道和老兄喝酒,定有好貨!」這錦偉兄也不推辭,又是一杯下去了。

「咱剛來重慶的時候……懷德兄可曾記得?錦偉兄那可是一杯倒,別管什麼酒,只要是白的,一杯就找不著東西南北了。可見這幾年他在潭香樓啊,美玉閣啊,跟那些美人沒少練酒量啊,莫不是一杯花酒,二晌春光,三更天里月牙床?哈哈,原來酒量是可以這樣上來的?錦偉兄,別光喝不說,你也給兄弟們說說,這房中之術怎地鍛煉酒量?其中有何秘訣啊,哈哈……」

「志仁兄說得是……依我看啊,錦偉兄豈止酒量見長,那周公之術也定是一日千里啊。今天這半斤酒算啥,我敢說他再喝半斤,到了潭香樓還能殺個七進七出……你看他剛來陪都時又黑又干,做臘肉老鄉都嫌瘦,可如今白胖得和後勤委員會裡的人似的,印堂都放光啦!可見錦偉兄采陰補陽之術已成火候,我和懷德遠遠不及啊……來來……再敬一杯!」

「就是的,錦偉兄才帶兩瓶,哪裡夠喝?罰酒罰酒,喝完了再買,老闆還有什麼好貨?」叫懷德的那位看來也是個貪杯的,這就吵吵著要酒了。

「喝完再說,喝完再說,好酒和好女人一樣,要慢慢品呢……」

老旦斜眼看去,見三人已是喝得滿頭冒汗,袖子挽起,風紀扣也開了,露出黃白相間的襯衣領子。說話的正是被調侃的那「錦偉兄」。他側對老旦,白胖且有些禿頂,一顆大頭卻長了副袖珍眉眼,短小口鼻,稀疏的頭髮繞著大卷盤旋而上,勢頭像要遮住天靈蓋,但盤旋了一半便蔫了,稀了,像被雹子打過的西瓜秧兒,只能歪塌塌地趴在頭皮上。這人雖長了顆爛頭,卻依舊像個文官,不像是對著鬼子放過槍的。正對老旦的那位是「志仁兄」,話多嘴長,長得鬼靈精樣,還略帶些匪氣,半邊臉上像是被彈片削去了一塊,深褐色的疤痕襯在通紅的酒臉上,一開口臉就往少肉的這一邊猙獰地歪。他那支擼起袖子的胳膊上還刺著一條龍,不留神看還以為是胎記。背對老旦的那位是「懷德兄」,老旦看不見他的臉,只見得他後腦勺上那三四條槽頭肉,腰身上的肥肉被武裝帶勒得緊繃繃的,幾乎撐爆那身好呢子的軍服了。

老旦獨自好笑,哪兒來這麼三個活寶,長成歪瓜裂棗,開起腔來還文縐縐的,喝酒怎地這麼多廢話?他和王立疆在岳陽那晚,除了喝就是哭,哪像這幾個鳥人的做派?老旦想起這事,心裡一疼,罵罵咧咧端起酒杯,熱辣辣喝下去,帶著酒勁兒發出一聲長嘆。

那「錦偉兄」聽見了這聲嘆息,扭臉看了看這人,另兩人也放下了杯。「錦偉兄」遲疑片刻起身,他定是看到老旦扔在一邊的和陸軍稍有不同的情報部門軍官服,便端起一杯酒過來,笑著對老旦說:「兄弟!大家都是一個旗子下的行伍。戰場上拚命,如今腦袋擱在一邊,喝酒不過圖個盡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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