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玉蘭之死

「站住!幹什麼的?把槍放下!」

叫聲驚醒了老旦,睜開眼只見一片火把,身邊是條粗壯的胳膊。十幾個全副武裝的兵站在前面,看不清臉卻看得見槍。老旦飄在空中,知道又抬在擔架上,幾個匪兵護在身邊,散漫的火星迷著他的眼。玉蘭騎著馬緊緊跟著,見他醒了,正要下來。

「我們是虎賁57師的,剛從常德撤出來。」這是二子的聲音,這小子又沒死,聽聲音氣還很壯。

「是57師的?余程萬的部隊?」這聲音陰損無賴,老旦知道定是個兵油子。

「沒錯,你們是哪邊的?」二子也油腔起來,氣氛略有緊張。

「這你別管了,槍放下,跟我們走。」

老旦抬起頭,這竟是個軍官呢。他身後的士兵們端著槍,手攥得緊緊的,一點也不像歡迎他們。

老旦醒過神來,眼睛轉了轉,嘿呦一聲坐起來了。他拍了拍抬擔架的小色匪。

「呦,旦哥醒了。」小色匪喜道。玉蘭輕巧地跳下了馬,半跪著扶著他的胳膊,萬語千言都從眸子里流出來。

「俺沒事,傷不重。」老旦拿捏著說。身上的傷是不重——他這不重的意思是要不了命,只是肺里直到喉嚨像是都爛了,一咳嗽便揪心痛楚。他強忍著下來,走前幾步,見二子直挺挺站在那兒要講理,忙搶話說:「這位兄弟,你們是什麼部隊?莫非是第10軍的援軍?」

「不是,我們是魯道源將軍的58軍,請問余程萬將軍在哪裡?」

「不曉得,俺們只知道他帶著一伙人出城找你們了。」老旦心下不妙,他回頭看了眼常德方向,那裡黑黢黢的,這城市就和沒了一樣。

「你們都是虎賁的人?看著不像呢。」那軍官依然板著臉。當然不像,衣服全打爛了,玉蘭給他們換了新的……山匪穿的衣服。

「我和這兄弟是守東門的,俺是連長,屬於虎賁的俺連戰士都戰死了,其他弟兄都是山裡來幫忙的。」老旦指著眾人說。

「那請你們二位跟我們走。」軍官對著士兵點了下頭,幾個兵端著槍圍過來。

「幹什麼?」玉蘭刷地掏出了雙槍,匪兵們也都舉起了槍。對方十幾個人也嘩啦動起來,機槍手拉開了槍栓。

老旦忙一揮手道:「都別動!別誤會!」他又對那軍官說,「這位老兄,出了什麼事?你要這麼對俺們這些守城的弟兄?」

那軍官低了下頭,扶了扶帽檐說:「老兄問得好,常德城已然陷落,余程萬師長不知所蹤,戰區司令長官並未下達撤退的命令,他卻帶人跑了。在下奉命逮捕擅自撤退的57師軍官……」

「狗球!什麼叫跑了?虎賁八千人就打剩不到兩百,還貼進去一百多個山裡的弟兄,守了半個月你們援軍的影子都見不著,打得一顆子彈都沒了,你讓老子去用尿滋鬼子?那不叫逃跑,那叫撤退,懂不?」二子不幹了,張著兩手高喊著。

「具體情況請你們去向在下的上司解釋,在下只能執行命令。」此人不依不饒道。

「不行!他們倆根本就不是57師的,是帶人過來幫忙的,幫忙幫死這麼多人不說,最後還落個盤查,日你奶奶的逼!給老娘讓開,否則打爛你的頭!」玉蘭平端雙槍,圓睜杏眼,死死指著那軍官。那軍官紋絲沒動,身後的黑暗裡人影晃動,走出幾十個端槍的兵。

「玉蘭放下槍!都放下槍!都是自己人!」老旦又吼道。

「俺可沒覺得是自己人……」二子也放下了槍。

老旦按下玉蘭的槍,見她急得要哭了,這才留意到黃老倌子不在。「老倌子呢?」老旦忙問。

玉蘭的淚刷地流下來,「為了讓咱們撤退,和鬼子戰死了,叔叔是為咱們死的……」玉蘭登時哭起來,她舉著拿槍的手捂著臉,淚水就順著槍把流下來了。

老旦呆立著,不敢相信這可怕的事實,但見眾小匪們一個個淚如雨下,心知必不會假,眼前一切登時如鏡子般碎裂,哽咽的喉嚨針扎一般。他大張著嘴,乾乾地咳了幾下,一大口痰拱出來,生生憋在嗓子眼兒。他費力地摳著脖子,彎著腰猛咳著,一聲比一聲大,一下比一下狠,終於將一團紅黃相間的東西噗地噴出去,後面淋漓著一串鮮紅的血。老旦頓感眩暈,摔倒在地。

四隻手扶起了他,二子遞過了水壺,玉蘭擦去他嘴角的血。老旦抖索著吐了口氣,像是吐出去一顆手榴彈似的,肺里胃裡都空空如也。

「俺和他們去說明白,玉蘭你們先走,此地不宜久留,你可以到路上等我們。」

「他們要是不放咋辦?」玉蘭死拽著他的胳膊,並無撒手的意思。

「哪有個不放的?還好吃好喝養著俺倆?」老旦不屑道,「外邊的人不知道常德的事兒,不知道弟兄們的壯烈,這冤屈不能受,俺們活著就是兩張嘴,俺不說誰說?」

「誰稀罕你這張嘴,趕緊和我回黃家沖,二當家走了,叔叔也走了,山寨底子打沒了,你不回去主持,山寨要是荒廢了,老倌子做鬼也砍了你。」玉蘭嘴上說得狠,手上卻鬆了。

駐守東門的虎賁57師169團全軍覆沒,在王立疆副團長和兩個營長陣亡後,柴意新團長帶余部與日軍血戰,全部在肉搏中犧牲。協助守衛東門南部的鬼兵連亦傷亡殆盡,雖有馳援而至的幾十黃家沖匪兵前來,打退了鬼子兩次進攻,在掩護師部及余程萬師長一百餘人撤離後,他們沒能撤離出鬼子一個聯隊的最後攻擊。血戰一下午,黃家沖匪兵只活下15個人,黃老倌子身中多刀,傷重不治,匪兵們為了護住他的屍體,在他身邊死得圍成個半圓。虎賁彈盡糧絕,全師最後不過兩百人,余程萬師長帶余部渡河找尋援軍,上峰認為他擅自撤退。蔣委員長下令,虎賁57師余程萬部軍官,但有逃出者,全部緝拿交軍事法庭。

這些,都是老旦在看守營房裡聽到的。

「黃老倌子的屍首呢?」老旦問二子。

「老倌子臨死前讓小色匪砍下了他的頭,讓大家帶著他的頭回黃家沖……」二子蹲在地上說,「還有,他讓你做了當家的。」

老旦心下一沉,眼睛熱汪汪地湧上淚水,他咬牙站起,看著常德的方向。它藏在一片大山的那邊,地圖上不過一個芝麻大的點,可那麼小個城池,半個月已留下了無數不去的魂魄,國軍的、鬼子的,還有黃家沖那些無名的匪兵們。

老旦讓玉蘭帶匪兵朝北方澧縣方向前進,攔路的58軍的弟兄說那邊已經收復。老旦和二子被帶到一個營房裡,這裡也有十幾個57師的弟兄。一伙人見了面,先是敬禮,握手,聊明白都是哪個團的,就抱頭痛哭起來。

「余師長已經被抓了,說是要槍斃!」

「瞎了他們的狗眼,這是為什麼呀?」老旦瞠目問。

「新11師開進常德時,中央銀行大樓附近還有兩百多弟兄在戰鬥,蔣委員長定是以為余師長先跑了。」

「那是我們171團的人,我們大部在北門游擊,有那麼一天游得遠了點,和師部失去聯繫,余師長以為我們殉國了,這很正常……老旦你的鬼兵連我們聽說早八輩子就被全殲了,打成那個樣子,誤判個消息有這麼嚴重嗎?新11師的狗崽子們像是坐轎子來的,乾淨得新郎倌兒似的,讓他們來守半個月試試!」

「敢這麼弄,老子就反了個狗操的!援軍遲遲不到,是不是早和鬼子捏估好了?」二子的紅眼罩熏成了黑色,氣得臉都和它一個顏色。

「不至於,定是有小人在校長面前栽贓陷害,找出這個小人,老子去取他人頭!」這是個171團的副營長,黃埔軍校的。老旦知道他有這本事,他帶了兩個狙擊手半夜潛過日軍陣地,在一個爛磚房裡躲了一晚上,弄死個撒尿的鬼子中佐。

「等一等吧,看要把咱們咋地?俺就不信他們敢這麼冤咱們。」老旦恨恨地說。但他心裡真沒底,虎賁牙崩肉碎,慘烈不堪,在鬼子重圍之下,怎麼壯烈的都無人知曉,只有餘師長和龍參謀兩張嘴,難免說不清。而且前腳剛走,援軍就到,這個時間踩得也真是蹊蹺。

「他們要是槍斃了余師長,老子就去當漢奸!」老旦身邊一個弟兄哇哇哭起來,眾人嚇得忙去捂嘴勸著,老旦被他嚇得汗毛倒豎,別讓小人們聽了去,把這一屋子全突突了。

「老旦,常德是你我打過的最慘的仗,照理說,真該慶幸,俺這一塊青天白日總該有個著落了吧?可這心裡……真他娘的不是滋味啊。」二子竟流了淚,這太過罕見,老旦忙去拍著他的肩膀說:「你還想這幹啥?咱倆能活著出來,就是老天爺給了天大的面子了……」

即便被暫時關押,老旦仍得到了醫治,醫生給他打了針,輸了液,處理了傷口,重新裹了繃帶,還有個醫生給了他一個蘋果。老旦知道自己死不了了。

但他睡不著,一宿宿地睜著眼,他要把事想明白,卻怎麼想都不明白。他對眼下的境遇並不在意,只是覺得……那些死去的人無法閉眼。玉蘭定在不遠處等著他,抱著黃老倌子的頭哭紅了眼。戰鬥、榮譽、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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