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不殺人,就不是鬼子了

地雷炸死了兩個偽軍,有人說是八路乾的。翠兒對這事心存懷疑,八路不就是郭鐵頭郭隊長么?怎麼就不和自己打個招呼?地雷顯然是頭天晚上埋的,那玩意又不認人,萬一那天先出去的是村裡人呢?不也炸個稀爛?

田中一龜封鎖了板子村,一家家關在門裡。聽說別的村兒都是拉到村口嚇唬,又是狼狗又是刺刀的,可這個田中卻不是,他帶著漢奸劉、兩個鬼子和三個偽軍,大白天一家家敲門,鞠躬作揖還帶著禮物。進了屋他還上炕,兩條長腿盤起來,就像要產卵的螳螂。偽軍站在院里守著,連口水都不敢喝。炕上的田中一點也不兇巴巴的,他還笑呵呵著呢。他只是耐心地問問題,一個個不緊不慢地問。漢奸劉也翻譯得明白,大多是你們聽到了什麼,你們見到了什麼,這幾天你做了什麼,你們懷疑什麼,你們需要什麼,你們對皇軍和皇協軍還有什麼意見?等等。村民們開始嚇得要尿炕,生怕鬼子將他們掐死在炕上,可聽了一陣便去了緊張,一五一十地和他嘮著。田中等人還在謝白舉老漢家裡吃了飯,付了錢。那錢吃這十頓飯也夠了。謝白舉捧著錢不敢要,田中卻堅持留下,鞠著躬出了門兒。

到翠兒這兒已是下午。翠兒早聽見他們在左鄰右舍進進出出,心狂跳了一個上午。她甚至想過逃跑,但這怎麼可能?帶著有根還能翻山越嶺,又多了個拉腳的有盼,跑得脫才怪。翠兒抱著有盼坐在院子里,反覆想著鬼子可能問的問題。漢奸劉那天走的時候說了很奇怪的話,會不會鬼子也知道了?她被這念頭嚇得手抖,但很快又推翻了。如果這樣,鬼子早把她綁到村口的木樁上了。田中看著慈眉善目,殺人可也不眨眼,還有那個……叫什麼宏的,郭傻子和他爹就是他打死的。翠兒默默演練著這可怕的問答,看著緊閉的門口,她知道這才是真正的考驗,這一關必須過。

於是她坦然地吃了飯,餵了孩子和毛驢。雞窩裡又有了幾隻下蛋的母雞,小黑貓長成大黑貓,趴在雞籠子上逗著一個光屁股小雞。這時候田中來了,照例輕輕敲門。敲也是漢奸劉在敲,推門兒卻是田中。他穿戴整齊,腰裡掛著彎刀,笑呵呵地將鋥亮的皮靴邁進門檻,後面跟著累禿嚕嘴了的漢奸劉。翠兒自是笑著歡迎,熱情地讓他們進了屋子。屋子早就打掃乾淨,還準備了幾個凳子。可田中不想坐凳子,問翠兒能否脫鞋上炕?翠兒一愣,忙說可以。田中費力地脫了皮靴,小心地放在炕邊兒,又摘下礙事的軍刀遞給旁邊的那個什麼宏,在炕上盤起了大長腿。他的襪子白得嚇人,就像喜鵲的白肚子。他對坐在桌子對面的翠兒躬了頭,又喝了她準備的白開水,才開始說起來。

「孩子……都好吧?」這傢伙又學會新的中國話了。翠兒忙說是,多虧太君照顧,地里長的東西還算夠吃。田中摸著有根的頭,又拍拍他的臉,又問你的表哥曾經來過是嗎?翠兒心裡咯噔一下,卻見漢奸劉面不改色看著她,知道出賣者不是此人,定逃不出舌頭半尺長的左鄰右舍,尤以山西女人為大。

「是呢,他是來過,是我在娘家的親表哥。」翠兒收了笑,這時候笑肯定是錯的。

「他還住在你的娘家么?在什麼村子?」田中問,漢奸劉翻譯得一字不多,一字不少。

「俺娘家……已經沒了,想是遭了匪盜,俺上次去,村子的人死光了,都在打穀場上燒了,俺不知道這個大表哥還活著,他後來找過來,俺才知道他還活著,現在他住哪兒俺還真不知道,聽說也是四處瞎住。」翠兒說著低下了頭,逼著眼睛裡泛上淚水。

「哦……」田中仰起頭,又嘟著嘴點了點頭。這一句自不用翻譯。他或不知道這事兒?翠兒不敢抬眼看他。

「聽說你丈夫是被國民政府抓走當兵是嗎?還打死了他們的人?」田中摘了帽子,也換了話題。又是一條被村民出賣的消息,這幫該殺的,翠兒生氣地想。

「是,俺男人死活不去,反抗時不留神殺了他們一個兵,要被幾個大兵砍頭,全村人都恨不得跪下了才饒了他,讓他戴罪立功,然後就抓走了,走了就再沒回來,呀,這一晃就快三年了……」翠兒的淚撲拉就掉下來,她對這眼淚心生疑惑,不知是控制的結果,還是引得牽了情腸,但不管如何,她都對這說來就來的眼淚感到驚訝。

「如果你聽到了什麼,看到了什麼,想到了什麼,就告訴我們,我們會保護你。你的丈夫是被迫的,我們也很同情他。如果你有他的消息,可以告訴他,家裡很好,希望他平安歸來。」田中又變得和善起來。

「回不來了,肯定死了,俺聽人說了。」翠兒誇張地哀嘆道。

「聽誰說了?」田中立刻問。翠兒心裡一驚,後悔多說了那半句話。田中幽幽地看著他,眼皮一眨不眨,翠兒突然明白他就在等著她露出馬腳,後面說錯任何一句話,都可能禍不旋踵。

「還不是聽那個跑路的郭鐵頭說的?拉走的後生就跑回來他一個,他說其他人的車被……炸了,一個活的沒有,俺開始還不信,咋就能活他一個?後來他裝傻,就什麼都不說了。」

「你覺得他有問題么?」田中問。

「裝傻這事兒,是有問題,心不虛裝傻幹啥?」翠兒不屑道。

「村口的事你知道吧?」

「當然知道,俺就在那兒附近,都嚇傻了。」

「村裡誰最有可能有問題?」田中還是那表情,不喜不怒卻咄咄逼人。

「啥問題?」翠兒裝傻。

「可能和埋地雷這事有關。」

「這……俺咋曉得?」翠兒摸著有盼的頭髮。

「如果必須讓你說一個,你覺得該說誰?」田中架起了胳膊,那樣子你不說他就不會走了。

這是可怕的問題,翠兒心裡根本沒這個人。「俺覺得不是村裡的,定是外面來的。」她轉移矛盾。

「時間掐得那麼好,沒有內應做不了。」田中不上當,立刻否定了她。

「那,俺想想……」翠兒低頭,她必須想一個名字,不說一個,就可能被懷疑。「可能像是……郭石頭。」她不知為何說出這個名字,但她實在想不出別的名字,嘴被逼著張開時,這個名字先跑出來了。

「怎麼會是他呢?他的老婆剛被人殺害了。」田中納悶道,但他很願意聽這理由。

「那或是真的,土匪那是盯上他了,害了他老婆,本是逼著他和土匪合作,他老婆肚子上不是寫了字兒么,那是沖他來的,後來沒準又嚇唬了他,再不合作就殺他,他怕死,也就從了,郭石頭不是個硬氣人兒呢。」翠兒猛然找到了理由,這理由邏輯嚴密,既出人意料,又順理成章,田中一副恍然大悟的樣,他指了指漢奸劉,漢奸劉忙在一個本子上寫著記著。

田中低下頭來咽著唾沫:「謝謝你和我說這些。」

「您客氣啥,這不是應該的么?」翠兒見他戴上了帽子,忙蹭下了炕。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田中還是那句老話,這話他說得好熟了。翠兒至今不知他是客套還是真的,她寧願相信這是客套,否則真是見了鬼。

「能不能……帶我……去見袁白先生……一下?」田中穿好了靴子掛好了刀,在院子里對翠兒說。翠兒又是一慌,這叫什麼事兒啊?他怕吃閉門羹,拉著自己墊背,鄉親們怎麼看自己?她猶豫著,糾結著,牆頭的黑貓睜了下眼,又眯上了,風吹著它晶亮的毛,尾巴一擺擺的。

她想找個堂皇的理由說不去,卻覺得身後有人捅了一下。她知道是漢奸劉。這一下意味十足,話到嘴邊便讓她改了主意。「行啊,老爺子八成還沒吃飯呢。」

「那就前面帶路吧……」漢奸劉笑著一讓,田中也一讓。翠兒讓有根看著有盼,邁著小步子便走出了門。這一天真夠折磨人,剛才矇混過關,就要去惹袁白先生。那老頭子是個橫不吝,鬼子的好處一概不要,田中去向他求過字,竟也被拒了。今天再去,老頭會不會門都不開?可這是找死啊,田中真是氣了,一把火燒了他又怎地?

深秋已至,晚飯還沒到,天色就暗下來。說話就到了。袁白先生坐在門口掰著棒子,鱉怪在一旁生著火。見他們來了,老先生毫不慌張,仍坐在馬扎子里掰著。田中讓幾個偽軍遠遠站著,他和本間宏以及漢奸劉跟著翠兒到了老頭面前。

「先生,田中太君說要來看看你。」翠兒想了一路這開場白。

「先生……好,打攪了。」田中對袁白鞠了一躬。

「行,進屋吧。」老漢倒還客氣,對著屋門指了下。鱉怪立刻跳進去,麻利地擦了幾個凳子。

「最後來看我,太君抓著八路姦細了么?」老爺子精得鬼一樣,上來就開門見山。漢奸劉瞪了他一眼,仍是翻譯了。

田中淡淡一笑,說:「老先生多慮了,只是和大家聊聊天。還不能確定是誰埋的地雷,但不管是誰,都是對板子村村民不負責任的,如果我們沒有出去那麼早,踩上地雷的或許就是村裡的鄉親。」田中說得懇切,這話還沒法駁,翠兒挺佩服這傢伙,她此時意識到這個田中是個文化人,而且對中國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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