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玉蘭

老旦七人收拾行囊,和二當家黃貴會合,悄悄離開岳陽,繞開守衛部隊的城防陣地,往南兜去長沙,然後向西一路騎行,筋疲力盡地回到了黃家沖。黃老倌子聽聞小子們都活著回來了,披著大褂迎出沖外,但一看沒有麻三,那張臉就變作臘肉顏色,眼窩瞬間黯淡了下去。

「自殺?咯是么子回事嘍?娘了個逼的,麻三啊,你這是白跟我一場,怎麼就像個娘們?」

黃老倌子對著蒼山喃喃地說。他倒不如老旦預想的那樣痛楚,難過片刻,仍然吩咐著嘍啰們準備酒菜。他拍著二當家說要一醉方休。徐玉蘭站在不遠處,忌諱黃老倌子在這兒,竟不敢走近。黃老倌子沖她招手,她立刻顛著胸脯過來了。

「我就知道你是個命大的,這都能活著回來,想死都死不了呢。」徐玉蘭口無遮攔,張口就是這麼一串。黃老倌子惡狠狠瞪著她,小色匪傻傻地看著老旦,老旦木愣愣地不知該如何作答。還是二子腦子活,伸過一嘴說:「三當家有所不知,我旦哥可是幾次死裡逃生,每次鐵定要被鬼子幹掉的時候,旦哥都會大喊一聲:我三當家在此,爾等誰敢胡來?鬼子一聽就腿軟了。要不是因這個,旦哥有九條命都不夠死的。」

老旦去了他一嘴,對徐玉蘭堆笑道:「還沒回請你,怎敢就不回來了?多謝三當家惦記。」

徐玉蘭一哼,背手站去一旁。黃老倌子揪著老旦走到前面,輕輕地說:「你不在這些天,我好一番調教,她不會再折騰你了。」

「老倌子哪裡話?無非酒和辣椒而已,這算啥折騰?」老旦不由想起廁所里那隻狼狗,渾身一陣戰慄。

「我要是不管著她,她能捅破了天……唉,其實說到底,也是個苦命的,天上地下,她也就我這個親人了。」

「她爹媽呢?」老旦從沒聽過她的故事。

「死在赤匪手裡了,說她們是土匪……她父母還真不是,無非家裡有那麼幾十畝地,養了幾個家兵防著窮鬼搶莊稼。五年前赤匪來了,招呼起窮鬼們,當著玉蘭的面砍了她爹媽和兩個哥哥的腦袋……」

老旦第一次見黃老倌子這樣沉重地輕言細語,或許麻子團長的離去牽動了他。老旦聽得心驚,這是個什麼世道啊?嗯,這個,什麼又是赤匪呢?共產黨?

「玉蘭那年才十幾歲,那條河啊,都快被血染紅了,沒頭的死屍漂下去,在水裡打著轉,像還活著一樣……」

這情景好熟悉,老旦想起黃河邊上,揪了心,侵略者的殘忍和同胞的殘忍,有什麼不同呢?

麻子妹緊張地跑來,在山路上撞見了他們。老旦束著兩手發愣。黃老倌眉頭一皺,乾脆說道:「你哥子死嘍,回不來了,以後你就留在這兒吧。」

麻子妹哭得天崩地裂,驚起林子里大大小小的飛鳥。黃老倌子面無表情。老旦蹲在她面前,握著她一隻滿是淚的手。大家被這哭聲堵在路上,過也不是,停也不是。老旦不知怎麼安慰這可憐的妹子,眼裡甚覺酸楚,卻再流不出淚。玉蘭從後面走來,彎腰抱住麻子妹,用手帕擦著她紅彤的眼。老旦驚訝地看到玉蘭眼中的淚,它們晶瑩透徹,像板子村的老井在春天冒出的水。

「人就一條命,活著不見得好過,死了也不見得遭罪,別看得太重。麻三這樣交代自己的命,算不得英雄,卻也不算孬種。你們走這一趟,兄弟情誼盡嘍,他麻三地下會有知的。他不在了,以後你們就跟著我,這黃家沖就是你們的家!以後不管鬼子來還是鬼子走,是赤匪來還是強盜來,都老老實實在這兒待著,誰來了就跟狗日的干,打走了還喝我們的酒!你們不能像麻三一樣,打了半輩子糊塗仗,到頭為了什麼……雞巴理想,雞巴報國情懷,就跟自己過不去……這麼死值么?」

黃老倌子說著說著哭起來,一個小嘍啰要過來幫他遞上手巾,被他一個耳光打了個趔趄。

「你們記住,別信什麼國家,中華沒有國家,要信就信你自己的家,信你自己的兄弟姐妹,信你手裡的槍……我為麻三哭過了,以後不會再哭,你們也不許,上山!喝酒!」

那一夜,很多人酩酊大醉。老旦讓自己爛作一團,他想忘記這半年的很多事,他想好好地在這山裡活下去。

墳立在黃家沖後的一座滿是柏樹的山丘上,山丘下有細細的流水。這本是黃老倌子留給自己的風水寶地。老旦和弟兄們修了這座假墳,旁邊堆起些大小不一的土包。二當家帶著土匪們背來大塊的石頭,給這墳地修出圍欄,再修出一條下山的小道。墳包修好後,老旦問黃老倌子墓碑怎麼做?黃老倌子擺了擺手,說那玩意就不要了,我們知道他在那兒,就夠了。祭奠和修佛一樣,在心而不在形,以後我死了,你們也不要留墓碑。老旦將麻子團長的軍刀插在了墓前,上面掛了幾個勳章。麻子妹坐在哥哥墓前不哭不鬧,不吃不喝,三天三夜後,徐玉蘭讓人抬下了她。老旦和弟兄們軍裝整肅地站在墓前,擺了酒,敬了禮,鳴了槍,流了淚。徐玉蘭讓人種了大片的映山紅,叫來神婆念了神咒,點了香火。當月亮再度圓起來時,青草開始長出墳頭,蝴蝶一片片在這裡圍繞,老旦知道,弟兄們已經安心長眠了。老旦脫去了軍裝,帶著六兄弟背上簍子挽起褲腳,甚至圍上頭巾,學著抽起山裡的水煙,腰上系著新鮮的臘肉,做起地道的山民。老旦等這一去一回,賺足了黃家沖人的敬仰,匪兵們在他面前變得規規矩矩,徐玉蘭見了他開始臉紅,時常弄來上好的煙絲,有時還親手點上。

二子說,弟兄們好像過起了……神仙般的日子,有酒喝有肉吃有地種,還有兵能折騰,可就是沒有女人。老旦說黃家沖女人可不算少,只是沒人待見你這個二流子。

老旦常為二子發愁,他受傷歪去的眼基本失明,瞳孔永遠是散著,女人們見了就怕,這個媳婦不好娶。二當家的給二子弄來個牛皮做的眼罩,說是從別的山寨頭領那兒要的,二子戴上後頗為威風,索性不摘了,山匪們叫他「獨眼二哥」。這霸氣名字把老旦震著了,就問他們管俺叫什麼?二子輕蔑地歪著頭說:「他們叫你……老黑蛋,俺也不知道誰給起的……」

老旦將山匪們訓得個個刀法奪命,卻不曾想被起了這麼個外號,乾脆就更黑點兒,讓他們背著土坯練大刀,捆著雙手練爬繩。匪兵們被訓得叫苦不迭,卻沒把他的外號弄白了,反倒成了「老黑雞巴蛋」。徐玉蘭聽說了,要把編外號的小匪扒光用柏油塗了,老旦慌忙攔住,讓二子帶著他們扔手榴彈去了。徐玉蘭說老旦搶了她的飯碗,八成這三當家的位子要讓給他。老旦慌得趕緊請她喝酒,說若有此心,就讓你那大狼狗吃了俺。

徐玉蘭對麻子妹的狀況頗為擔憂,說這妹子看著硬氣,裡面是豆腐那樣軟。老旦也正犯愁,就說要不給他找個……男人?徐玉蘭說別看模樣不咋地,山裡人人家還瞧不上,喜歡她的黃一刀她都看不上呢。老旦見徐玉蘭撅著胸脯瞪著他,知道她胡思亂想,就說要不讓二子去想辦法,這小子憋了這麼多年,如今看見母豬都抱著腚干,自是會樂意的。

玉蘭問起老旦的家人,老旦不想說,問她這南方的農活該怎麼弄?草藥該怎麼摘?水牛該怎麼喂?竹子該怎麼砍?他見徐玉蘭有問必答,就斗膽問她的男人為何敢離開黃家衝去長沙參軍?玉蘭聞聽勃然大怒,露出吃人的婆娘樣,揮手就一記耳光,跳起來拔腿便走。她一隻鞋掉在老旦腳下,老旦忙喚她留步,可這女人就赤著一隻腳去了。老旦忙讓小色匪拿著那隻綉著蘭花的布鞋追過去,他自是少不了一個耳光。老旦看著氣呼呼的徐玉蘭,心下有沉沉的感慨,這雞巴年頭,哪個人又沒有些雞巴操的心事呢?

秋忙到了,匪兵們的訓練告一段落。老旦無聊,便調教黃老倌子給的一隻大水牛。湘中水牛長著大號犄角,包著韌厚老皮,比北方黃牛脾氣大出不少,彷彿隨了湖南人火爆的脾性。老旦時時把牽不住,情急之下就給了畜生一腳。那水牛卻不買賬,轉過腰來,瞪著手雷般的牛眼就給了他一頭,老旦被頂得滾下山坡,到山腰的時候摔得七葷八素了。收工回家的眾匪兵和村民們目睹了這有趣的一幕。

「老旦滾下懶漢坡」傳遍了黃家沖,自也傳進徐玉蘭的耳朵,她便又帶著草藥和神婆來了。給老旦包紮的麻子妹見了,黑著臉拎包離去。二子忙跟出去,說要送她回住的地方。徐玉蘭大方地向她打招呼,麻子妹只哼哼了一句,就邁著粗圓的腿去了。二子跟了一段,死活搭不上話,又蔫蔫地回來了。

「這妹子是怎麼了?跟沒了魂似的,這都過去好久了。」二子蹲在門口說。

「你以為都和你一樣沒心沒肺啊?才跟了幾步就回來了?你那死皮賴臉的勁兒都哪去了?璐穎是個好女子,你已經瞎了隻眼,要是把她錯過了,可就和全瞎了沒分別了。」徐玉蘭看著老旦幾處淤青說。二子撅著嘴不回話,老旦知道他沒主意,就翻過身來說:「玉蘭說你的沒錯,你對付鬼子那機靈勁兒倒忘了個乾淨,別老想她為啥這樣,多想想她稀罕啥,需要啥,啥玩意能讓她忘了那事兒,你就能鑽到她肚子里去了。」

神婆看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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