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重返地獄

黃家沖是這亂世的隔絕之地,沒有炮聲,沒有空襲警報,也沒有消息嚇人的報紙。只有青山綠水,臘肉燒酒,清晨的鳥叫蟲鳴,傍晚的炊煙飄散;這是臘月的熱炕頭,是上天的恩賜;這一切又理所應當,板子村就活下他和二子,閻王怎忍心斬盡殺絕?老旦開始猜想結束的日子,它遙遙無期,又似乎不會太久,誰贏了,總要讓老百姓過活吧?而這念頭又令他沮喪,大山裡酒肉再好,炕頭再熱,終是他鄉的,是苟且的,是沾著淚的,是半夜裡總閉不上眼的。

聽到海濤帶來的消息,老旦心裡咯噔一下:完了,得回去了。

麻子團長帶全團執行撤退清掃任務,炸橋樑,毀工廠,燒掉一切,在鬼子軍官可能進駐的地方埋設定時炸彈。本來還算順利,只是撤離時發現了幾百個城南倉庫里的傷兵,被人忘了。麻子團長下令帶他們一起撤退,行動因此遲緩,被鬼子突擊部隊截在了湖北通城。

海濤在長沙得了消息,路上帶了三匹馬,不吃不喝不睡,三天三夜跑回了黃家沖,人累得和條臘肉似的,攙著都站不住。他給麻子團長做過警衛員,自是心焦。

「趕緊說,他們現在如何?他受傷沒有?」老旦問出一串,也不管海濤那要咽氣的樣。

「高團長……派了……幾個弟兄……到岳陽……彙報狀況,請求……支援,我遇到了這個送信的……都問明白了,他走的時候……麻子團長只受了輕傷……沒事……」海濤帽子上有個子彈打出的洞,不知這兇險哪裡來的。

黃老倌子要來地圖,幾人看了看。

「離得不遠……」二子說。

「那也要三天……」老旦皺眉說。他肚疼如針刺,掙下了床,腳微微發飄。武漢撤退一個月,通城已然淪陷。消息斷絕,撲過去和瞎子一樣,全團還剩兩百人,連傷兵足有五六百人,既然突圍不成,又如何能去解困?通城八成早炸個稀巴爛,找人談何容易?

老旦喝下口水,漏斗樣墜下去,沉甸甸到了下面。黃老倌子眼不眨地看著他。老旦心血翻騰,腹鳴如鼓,背後浮出冷汗,一股熱氣卻衝上頭頂,他聽見牙咬得咯咯響,覺得要有什麼東西泄出體外,撐得鼓鼓,太陽穴霍霍跳著,胸口蹦蹦響著。他本想說一句不著四六的話,但這句話出來卻變了味道。

「老爺子,俺要帶弟兄們回去。」老旦說。說完了這句話,覺得冷意和熱意都退去了。

「這是有去無回。」黃老倌子緊接著說,「照麻三的脾氣,他死了。」

老旦捂著肚子,流著冷汗:「老倌子,別人興許就罷了,俺不是那麼豪壯的人。可他這事兒,俺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老旦忍著疼說,第一句話定了調子,後面便說得順理成章,這話幾乎感動了自己,讓肚子更難受了。二子撅著嘴塞了根煙,他忙接過來抽,像要渴死的人喝了杯水那樣,心中平靜,肚子便好受多了。

黃老倌子的臉平靜著,老旦有些失望。他推著老旦坐到床上,拉了張椅子坐下,卻不抬頭。屋子裡安靜下來,都等著老倌子的話。

「你和他一個德性,都他娘死倔,麻三這死腦筋!部隊留他斷後,定是說得冠冕堂皇,當官的卻早早跑個乾淨。」黃老倌子鼻息里哼出重重的不滿,帶著早就料到的味道,「去吧,帶上些我的兵。告訴他,他麻三欠老子幾條命,死也要死在我的眼皮底下!」他伸出一根粗大的手指,指著地上一處。老旦驚惶地看著他的手,它抖著,顫著,像要戳穿腳下的土地一樣。

老旦心中發熱,臉也熱起來,他扶著大腿說:「老倌子,去也是悄悄去,人多反而目標大,就俺們這幾個人,夠使了。」

黃老倌子哼了一聲,呼地站起,走去窗口背著手。他那腰桿挺得筆直,雖然肥胖,仍現出軍人的站姿。他石頭一樣不動,烏雲在窗外的天翻滾而過。老旦剎那感到這老漢當年的軍威,那定是叱吒風雲的一番經歷,不知有多少弟兄曾為他甘心赴險,以命相護。老旦想起扶著楊鐵筠拉手雷的那一刻,那些殺回來救他們的弟兄,那些倒在身後的生龍活虎的身軀,心裡的疼壓過了肚子的疼,心裡的愧又壓過了全部的疼,令他幾乎流下淚來。

「人活一輩子,最緊要就是要講一個『義』字。」黃老倌子點了點頭,硬硬地轉過身來,白花花的胡茬根根挺立,好像剛剛長出來一樣。老旦望著這豪氣的老漢,不由得矮小起來。

「你們從長沙奔岳陽,看情況再往北。我讓二當家在岳陽等著接你們回來。」黃老倌子說罷,掏出個小布包,倒出塊生鏽的勳章,看了看,遞給老旦說,「找到了他,給他看這個,當年我救過他的命……你就說我快不行了,有話囑咐他,讓他回來見我!」

老旦正要回話,房門跳進了徐玉蘭,後面跟著紅著半張臉的小色匪。她一副愜意打扮,手裡拎著酒肉,見黃老倌子在這兒,面容一驚,想原路退回去,被黃老倌子喝住了。老旦不由看了下二子,這小子猜得可真准。

「你做的好事!老旦到底哪裡惹了你,你竟要辣死他?拉死他?」黃老倌子簡直是暴喝了,老旦第一次見他如此發火。徐玉蘭咬著嘴唇,眼睛滴溜亂轉,臉上紅白交替。

「我縱著你,慣著你,是不想讓你死去的爹挂念,讓你當個三當家是為了歷練,不被人欺負,可不是讓你變成個女魔頭!早知如此,就讓你早早改嫁了老山匪,倒也省事!」

徐玉蘭撅了嘴,看著地面一言不發。老旦見玉蘭難堪,忙插話道:「老倌子息怒,三當家請俺喝酒,那是看得起,俺自己的肚子不爭氣,倒怪不得她……」

這話太假,估計是沒人信的,玉蘭卻瞥來感激的目光。

「三當家這不也來看俺了么?老倌子莫冤枉她,她被你寵壞了,是霸道了點,但對山寨來說,未必是壞事呢。」

黃老倌子板著臉走向門口,邁出去的時候對徐玉蘭說:「讓你的神婆把老旦治好,再給他們幾個念念咒,他要拎著腦袋去救人了。」

說罷老漢和眾匪就去了。徐玉蘭猶豫著要跟去,黃老倌子回身瞪了她。她便停了腳步,手腳局促起來。小色匪給她遞上一個橘子,被她一巴掌打飛了。

「三當家的,不勞你掛心,俺好得差不多了。」老旦見她慌張,倒不好意思起來。

「嗯,拉得是差不多了……」二子笑呵呵補了半句。老旦怒視二子。二子賊不走空,抓跑了他的煙鍋:「三當家的,旦哥可想你了,拉一泡就念叨你一句……」

徐玉蘭陡然變臉,作勢要打,二子猴兒一樣躥出去,撞見端著臉盆來的麻子妹。他倒乾脆,拉著便走。麻子妹見徐玉蘭在此,張嘴就要來狠的,被二子蠻力拽出好遠,罵罵咧咧地同去了。

「嗯,你要去幹嗎?」徐玉蘭側身問道。老旦哦了一聲,將事情簡單說了。

「別讓璐穎妹子知道,免得她擔心……」老旦最後說。

「我跟你們去!」徐玉蘭露出喜色,一步步蹭過來。

「那可不行,俺們一幫老爺們,帶你個大姑娘,可怎麼幹活呢?」老旦擺著雙手,知道她是湊樂子去的。

「我可以女扮男裝,頭剃了就行,臉再抹黑點兒……鬼子認不出的……」徐玉蘭放下手裡的酒,跳到老旦身邊坐下,床上多了個人,一下子彎下去。她的胸脯也隨著蕩漾起來,老旦忙站起身走去一邊。臉遮得住,那兩團大奶能縮回去?

「三當家的,你見過鬼子么?」老旦故作正色問。

「沒有,我想去宰幾個,叔叔不讓。」徐玉蘭嘴一撇,踢掉瘦瘦的鞋,在床上盪起了雙腿。

「你還是先聽他的,讓你的神婆過來治治我,我們明天就走。」老旦木著臉說。

大伙兒開始表態,海濤自不用說,玉茗還是「只聽你的」那句話,大薛直接點了頭,眯縫著眼看著二子,二子支吾了幾句,見老旦瞪著他,一跺腳也去。梁七脆弱的腸胃已被折騰得日日拿茅房當家,忙不迭地舉手同意。朱銅頭摸著肚子悶聲不響。老旦讓他再想想,他沒打過仗,不要求他跟著。明天一早就啟程,各自收拾齊備。

「你個龜孫兒,關你球事?又要逼著俺和你去送死……」人都走了後,二子蹲在凳子上惡狠狠地撂了一句。

「咱死不了的,俺覺得。」老旦嘟著嘴說。

「覺得你個屁!」二子跳下來說,「咱一次次玩命,板子村的兄弟玩沒了,身邊幾百個兄弟也玩沒了,咱命大得讓閻王都怕了,陰曹地府早盯上咱了,你還感覺?俺感覺可不好,糟得很哩。」二子氣憤極了,煙鍋磕得都要斷了。

院里跑進個人,咣咣地拍門大喊:「你們這又是幹啥去?我哥不是說讓你們待著等他么?這才回來幾天,就又要出去撒野?」竟是麻子妹,她這麼快就衝來,定是揪著哪個兄弟套了話。

「別瞎嚷嚷,你哥來了口信兒,俺們幾個要和部隊會合去,這是命令呢。再說俺們的新軍功章還沒著落哩,等俺報了到一起取回來,都送給你,到時妹子你拿著做剪刀做夜壺隨便……你先回去,俺光著屁股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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