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坐在那豪華之極的大廳中,穆秀珍不舒服到了極點。而更令得她不舒服的,便是那件裁剪得十分合身的長衫,那種過份斯文的裝束,和穆秀珍是極其不相配的,她覺得那幾乎不是一件衣服,而是一件囚衣。而她如今既然穿了這樣一件衣服,當然和坐牢差不多!

只不過所有的一切,比起那麼多對準了她的目光,和那些竊竊的私語,聽不清在講些什麼,但是又明知是在對她評頭品足來,卻都可以忍受的了。

穆秀珍的心中嘆了一口氣──這已是她第十六次嘆氣了,沒有辦法,為了馬超文,她應該忍受一些,不要出他的丑。

穆秀珍如今,是在馬家的大客廳中。

馬家是本市的富豪,是世家,凡是那樣的家庭,總是有許多數不清的親戚的,什麼三姨媽,表姑姐,大契媽,六叔婆的,穆秀珍早巳聽得昏頭昏腦,根本記不得那麼多,她只是看得到,在這大廳中的人,至少有五六十個之多,全是親戚。

今天,是一個相當重要的日子。

對於穆秀珍來說,今天的日子尤其重要,因為今天是馬超文學業成功,得到了外國一家大企業高級工程師的聘書,載譽歸來的日子。

她將和這些人,一起到機揚去迎接馬超文,然後,再回到這大廳來,屆時,將會有更多的客人,而馬超文就會當眾將一枚訂婚戒指套在她的手上。

簡言之,這是穆秀珍正式訂婚的日子。

這時,還未曾出發到機場去,穆秀珍只得裝出端莊的樣子來坐著,接著各色各樣的眼光。她又嘆了一聲──那是第十七次了,然後,她只好不斷地去想和馬超文相識的經過,來渡過那段難堪的時間(馬超文和穆秀珍相識的經過,全在「神秘高原」一書之中)。穆秀珍早就知道這一段時間不是好過的了,是以她曾央求木蘭花來陪她,木蘭花本來也答應了的,可是偏偏天還沒有亮,高翔來了一個電話,說是有要緊的事情,將木蘭花叫走了。

於是,穆秀珍只好一個人來這裡了。

幸而馬老太對她十分友善,而接飛機的時間又到了,她登上了那輛大房車,車廂中只有馬超文的父母和她三個人,她才鬆了一口氣。

她和馬超文不見面,已有將近一年了,他變成什麼樣子呢?穆秀珍心中不禁想著,她芳心感到絲絲地甜蜜,同時,馬超文回來,她一和馬超文宣布了訂婚,有一件近日來使得她煩惱無比的事,也可以迎刃而解,不會再麻煩她了。

那件事,便是雲四風對她的愛情。

雲四風毫無疑問是一個十分英俊、有為、機智、風趣的青年,是值得任何女孩子為他心醉的,但是穆秀珍卻拚命在逃避他。

馬超文回來了,雲四風自然不會來痴纏了。

而且,穆秀珍也計畫好了,她要馬超文放棄那份外國企業的聘書,仍然住在本市,因為穆秀珍不想離開這個美麗的城市。

在他們的汽車之後,全是各種名貴的汽車,那豪華的車隊,足有十五六輛車之多,一起駛進了機場,可是,當穆秀珍才一跨下車子的時候,她便覺得機場的氣氛,有些不對頭了。

所有的工作人員,都急匆匆地走來走去。

而且,幾乎所有的人,都帶有一種黯然的神色,有幾個婦人,甚至在低聲啜泣,在大堂的主要辦公室門口,圍滿了人。

馬超文的父親,馬多祿紳士的企業中,就是有一家航空公司的,他當然是這家航空公司的董事長,而他在離家前也已通知了機場的航空公司代表。

是以,當馬多祿夫婦和穆秀珍一跨出了汽車之後,立時有兩個人迎了上來,鞠躬如也,道:「馬董事長,你大駕來臨了。」

馬多祿肥胖的身予略轉一下道:「什麼事?」

他分明也看出機場的情形十分不對頭了。

「這個……」那兩人互看一眼,「這個……」

「什麼事啊,快說!」穆秀珍忍不住了。

「沒有事的,馬董事長,預定在半小時後到達的,自歐洲來的班機,就是二少爺搭的那一班,在半小時前,突然失去了聯絡。」

「什麼?」馬夫人尖叫了起來。

馬多祿的身子也抖了起來,其餘的親友,有的驚呼,有的尖叫,本來已經亂的機場大堂,這時更亂了起來,穆秀珍道:「快,快到辦公室去!」

「讓開!讓開!」馬多祿揮動著手杖,向前直衝了出去,圍在辦公室的人,一齊讓了開來。

馬多祿用手杖敲著辦公室的玻璃門,裡面的職員連忙將門打開來,辦公室的氣氛更是緊張,電報機在「得得」地響著,幾個職員不斷在聽著電話。

辦公室的幾個高級職員迎了上來。

馬多祿略揮著手杖道:「我兒子怎麼了?」

「不知道,馬先生,令郎和其他一百七十名名旅客,如今的命運究竟怎樣,我們無法知道,飛機在半小時之前失去了聯絡──」

高級職員講到了這裡,兩個職員從無線電報機前站了起來,他們的聲音在發抖,叫道:「主任,最近的消息來了,是一艘美國巡洋艦上發出的。」

那高級職員一手搶過了電報紙。

那張電報紙在他的手中抖著,「簌簌簌」,「簌簌簌」,而這也成了偌大的辦公室中,唯一的聲音,空氣緊張得像凝結了一樣。

終於,那高級職員抬起了頭來,看他的樣子,像是想講話,可是他卻張大了口,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穆秀珍實在忍不住了,一伸手,將電報紙搶了過來。

她的目光,迅速地在紙上移動著。

突然之間,她臉上的血色消失了,她的雙耳之中響起了嗡嗡聲,她雙眼睜得很大,可是在她眼前的那些人影,卻開始模糊了。

終於,她的眼前,變成了一片漆黑。

她自己不知道自己是何時開始向地上倒去的,因為在她眼前一發黑開始,她便己然失去了知覺,突然昏了過去。

穆秀珍足足昏迷了二十四小時。

在這二十四小時中,報紙一共出了三次號外。

這三次號外,都是為了那一班巨型客機,從歐洲飛回本市途中,在將要到達本市之前大半小時,在海上突然爆炸而出的。

那巨型噴射客機的一切設計,全是極其完善的,而在爆炸發生的時候,恰巧有一艘美國海軍的巡洋艦在海面上航行,有一百多人是目擊爆炸發生的,甚至還有三張照片,被拍攝了下來,顯示的是飛機從猛烈的爆炸之後,碎片墜落的情形。

根據目擊者的描述,機上近兩百人,是絕無可能生還的,因為爆炸一發生,整架飛機都成了碎片,那當然是猛烈的定時炸彈在空中爆發的結果。

而這項新聞,在本市特別轟動,是因為機上一百七十餘名搭客之中,有著本市豪富之子,馬超文之故,再加上馬超文又是女黑俠穆秀珍的未婚夫!

這些報紙的號外,和航空公司的混亂,街頭巷尾的談論,龐大的調查團的組成,這一切,躺在醫院中的穆秀珍都是看不到的。

醫院中是十分之恬靜的,白色的床,白色的衣服,白色的牆,幾乎一切全是白色的,在穆秀珍漸漸有了知覺之後,她睜開眼來,所見到的就是一片白色。

漸漸地,她才看到了在她的床頭,另外有兩個不穿白色衣服的人,她看清了,坐在她床頭的,是木蘭花,站在木蘭花背後的是高翔。

穆秀珍從來也不是一個愛哭的人,可是這時候,她一看到木蘭花,還未曾開口淚水便已直涌了出來,她一面流著淚一面哽咽著叫道:「蘭花姐!」

隨著這一聲叫喚,她的淚水出得更急了!

木蘭花只是緊緊地握著她的手,像是安慰一個小女孩子似地安慰道:「別哭,秀珍,別哭。」她一面講,一面不得不抬起頭來。

因為她自己也幾乎要忍不住了,她的淚已流了出來。

但如果這時她也哭了起來,秀珍只怕又要哭昏過去了!

木蘭花竭力忍著淚重覆道:「別哭,別哭!」

可是穆秀珍卻一直在哭著,直到醫生來了,替她把了脈注射了一針,她仍然在哭著,木蘭花轉過頭來,看著高翔道:「你怎麼一句話也不說呀!」

高翔吸了口氣,俯下身來低聲道:「秀珍!」

穆秀珍淚眼模糊地望著高翔,高翔嘆了一口氣,道:「秀珍,我不是來勸你,馬超文死了,他一定是死得絕無痛苦的,因為飛機一發生爆炸,立時成了碎片!」

「高翔!」木蘭花連忙阻止高翔。

可是高翔卻向木蘭花擺了擺手,繼續道:「秀珍,馬超文死了,你當然是傷心的,請相信,我們也一樣地傷心,因為他是一個極有為的青年──」

高翔講到這裡,略頓了一頓,道:「可是你想想,當美國如此傑出的總統,突然被人狙擊殺死的時候,他的妻子就在他的身邊,這又是何等樣的悲痛?那勇敢的女人也忍受下來了,你不要哭了,你要是再哭,就比不上一個外國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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