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雷老不禁「啊」地一聲,心想自己一直站在黑暗之中沒有動過,怎麼一下子就來到了鬼域?他立時向身邊看去,昌叔在他伸手可及之處,距離極近,可是看起來一樣不清不楚,朦朧難明。

雷老又吃了一驚:「昌叔!你看起來,和那些……鬼是一樣的。」

昌叔笑著,作了一個「跟我來」的手勢,兩人一起向前走去,曲曲折折,像是在一些寬敞的甬道之中前進。走了一會,來到一扇門前,昌叔在前,推門進去,雷老也跟了進去。

一進了門,眼前陡地一亮,可以看清楚事物了。昌叔關好門,轉過身來,雷老和他打了一個照面,心頭一陣發熱,叫道:「昌叔!」

他一面叫,一面熱淚盈眶,已向昌叔撲了過去。

這一切,全是自然發生的,直到他抱住了昌叔,才覺得有點不對。他小時候曾有許多次,在孤苦無依的時候,撲向昌叔,抱住了昌叔,可都是雙手環抱著昌叔的腰際──那是他年紀小,身子矮,只能這樣。

這時,他早已長大成人,一抱之下,自然不是抱住了昌叔的腰。雖然他身型只是粗壯,並不高,但是也抱住了昌叔的肩頭──這就和童年的感覺不一樣了,有點古怪。

雷老怔了一怔,忽然想到,昌叔早已是成年人,自然不會再高,自己卻長高了,這沒有什麼可怪的。

但是隨即,他知道自己感到古怪,並不是在一抱之下,感覺和童年不同,而是另有緣故。那是什麼緣故呢?像是堵在喉嚨中的一口痰一樣,明知有東西堵在那裡,卻又拿不出來。

雷老由於心中感到古怪,所以動作上也有了反應。他吸了一口氣,陡然想了起來,自己剛才一見昌叔,就感到親切無比,彷佛一下子就回到了童年,這才撲上去緊緊抱住了昌叔。原因就是一看清了昌叔的臉面,就感到他和以前完全一樣,根本沒有變過。

剛才一上來,雷老驟見故人,熱血沸騰,哪裡來得及去細想?

可是這時,卻越想越不對勁──他和昌叔分離,不是一百天,而是一百年!天下決沒有人,可以一百年前與一百年後一個樣子的。莫非他……不是人,是神,或者……是鬼,總之不是人!

雷老在說到這一段的時候,說得十分詳細,不嫌其煩。原振俠一面聽,一面皺眉,但是他總算耐著性子,沒有再去打斷雷老的話頭。

而雷老說到這裡,一面咳,一面喘氣。他老人家的酒量之好,天下馳名,常自誇「李白斗酒詩百篇」,他「雷動九天斗酒,拳下再無敵手」。醫生說酒可傷身,他老人家根本是喝酒不喝水的,身體所需的水分,皆自酒而來。這時,他一面咳著,一面又大大喝了好幾口酒。

原振俠這才趁機說了一句話:「你後退,看看清楚不就行了?」

雷老伸手抹去了口角的酒,嘆了一聲:「我如何不知?可是我不敢啊!想想看,剛才要不是我眼花,昌叔的樣子真是百年未變,我不知他是神是鬼,那……我不知如何才好了。」

原振俠沒好氣:「那你也不能老是抱著他不放手!」

雷老再嘆一聲:「是啊!」

當時雷老心中的疑惑漸增。他還是先不鬆手,只是叫了一聲:「昌叔。」

昌叔答應著,雷老這時又問:「昌叔,你是成了神,還是變了鬼?」

昌叔笑了起來,用力把雷老推開,雙手握住了雷老的雙臂,像看小孩子一樣地看著雷老。

人的年紀差別,十分奇怪,兩個人若是相差十五歲,一個二十一歲時,已是成年人了,一個只有六歲,是小娃子。

但是歲月流逝,到了一個四十五歲,一個三十歲時,分別已不是那麼大。再下去,一個八十五歲,一個七十歲,簡直已差不多了。像昌叔和雷老那樣,一個如果一百二十歲,一個一百零五歲,大家同是百歲老人,可以說再也沒有分別了。

可是當時,昌叔仍然以望著小孩子的神情望著雷老,雷老也望著昌叔,也確然感到自己是小孩子──原因已經說過,因為昌叔的樣貌,和他童年的印象,一模一樣。

昌叔是一個身型壯健的莊稼漢,中國北方貧瘠的大地上,農民的生活之苦,決不是現代城市人所能想像。頂著太陽幹活,迎著寒風趕路,人和野外的樹木,沒有什麼分別。與大自然過分親密的接觸,使人的皮膚,也變得和樹皮一樣地粗糙難看。

所以,從二十歲到四十歲的人,看起來都差不多,昌叔也不能例外。

但是就算是四十歲,和一百歲還是有分別的。

雷老的視線,凝注在昌叔的臉上。他一遍又一遍伸手撫摸著自己的臉,又用發抖的手指,指著昌叔,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昌叔笑,臉上現出十分深刻的紋路。但那不是老化的皺紋,只是艱苦的生活痕迹。他也撫著自己的臉:「奇怪,連我自己也奇怪,在這裡,我不會老。小豬兒,我不是神,也不是鬼,只是一個不會老的人。」

昌叔說的話,每一個字,雷老都聽得清清楚楚。濃重的鄉音,令雷老感到無比的親切,可是他卻全然難以理解,人怎麼會不老呢?

人要是不老,長生不老,那不就是神仙了嗎?想當年,秦始皇帝,派了兩千個童男童女,由徐福帶著,揚帆出海,到蓬萊仙島去求靈藥,也無非是想圖個長生不老。昌叔是服了什麼仙丹靈藥,才能這樣。

一時之間,雷老張大了口,再也合不攏來,喉間咯咯有聲,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想說些什麼。不論他想說什麼,這時都一句也說不出來。

昌叔又道:「一時之間,也說不明白。你要是願意在這裡住下來,也可以和我一樣。雖然……你已經夠老了,但也不會再老下去。」

雷老陡然震動了一下,一時之間,竟連一個好字也說不出來。

他並不是真的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而是剎那之間,他想到了許多許多的事。那許多事,一下子全湧上了心頭。

他首先想到的是:這是什麼所在?何以影影幢幢的全是鬼,只有昌叔是人?在這裡住下了,是不是還出得去?要是出不去了,那又和死了變鬼,有何不同?

雷老不是首次想到死,人老了,自然會想到必然來臨的死亡,越老,越不會恐懼死亡。可是又不死,又經年累月和鬼在一起,這不是很可怕么?

雷老心緒撩亂,四面看看,這才看清,昌叔帶他進來的那間房間,是一間寬敞的石室。

石室中的陳設很簡單,一塊大石,算是床,還有石椅石桌。

雷老心思撩亂,那種心情,自然也反映在他的神情上。昌叔看了,只是淡然地笑:「我以為你已年過百歲,什麼都可以看得開,放得下了。」

昌叔的話,像是當頭棒喝一樣,令得雷老不由自主,發出了「啊」的一聲。他隱居在一個山坳之中,過的是表面上看來與世隔絕的生活,再無牽掛,超凡出塵。可是實際上,卻並非如此。

他雖遠在深山,自然有人會不斷地找他,奉承他,逗他開心,討他歡喜,送各種各樣他喜歡的東西和食物給他。

那些人,或者有事情求他,或者是以前,甚至於是上代受過他的好處,更多的是他義子義女的後代,都把他當成了真正的祖輩。

那些人之中,有的是達官貴人,有的是富商巨賈,有的是專業人士,也有的是三教九流的人物,更有的是在社會上有潛在勢力的人物,和武術界的各派高手。雷老在這些人的心目之中,都有至高無上的地位。

最重要的是,雷老十分欣賞自己這種地位──遠在深山的一個孤老頭子(他這樣稱自己),可是實際上,卻有著無可比擬的影響力,這使他更有滿足感。覺得比自己站在最前面,一呼百諾,衝鋒陷陣時更加強而有力,有更高的地位。

這種情形,他自己再清楚也沒有。要他真的和社會隔絕,在這石室中長生不老,他自然難以在一剎那之間,作出決定。

昌叔又笑:「好,你別急。看你身子這樣壯健,一年半載,也不會就死。過些時日,我再來找你。」

這種話,舉世之上,除了昌叔之外,也沒有人敢這樣對雷老說。

雷老當時除了點頭之外,仍然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昌叔拉了他的手,走出了石室。一出石室,又到處全是灰濛濛的一片,影影綽綽,一層一層,看去不知有多少。雷老已知那不是人影,而是鬼影,可是心頭也了無所懼。

不一會,眼前一黑,耳旁聽得昌叔的笑聲,漸漸遠去。他忽然打了一個寒戰,睜開眼來,自己卻好端端地躺在床上。

雷老說到這裡,定睛向原振俠望來。

原振俠明知自己說出意見,雷老的霹靂火脾氣,可能就會發作,但他還是在喝了一大口酒之後,沉聲道:「一般來說,若是有了像你這樣的遭遇,突然之間,又發現自己躺在床上,都會把這段經歷,當作是南柯一夢。」

或許是原振俠的話,說得十分委婉,雷老雖然面色一沉,但是並沒有發作。

他又幹了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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