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兩個人答應著,向阿財招手,對阿財的態度十分恭敬。阿財雖然不是很願意離開雷老,可是雷老連連揮手,已有不耐煩的神情,他這才走了出去。

雷老在床上坐了一會,才道:「我這卧房的地上,所埋的是梅花八卦樁,最是複雜。既含梅花五五之數,也含八卦八八之數。」

雷老目光灼灼,望定了原振俠。原振俠雖然不是深諳梅花五五二十五,以五為基數的種種變化之妙,也不是深諳八八六十四卦的變化,更別說兩者配合在一起了。二十五個變化和六十四個變化聯在一起,可以衍化出多少變異,是由數學公式可以計算得出的。

但是這種中國武術中的基本道理,原振俠倒也明白。所以他略想了一想,才點了點頭。

雷老又道:「就算是你,知道有暗樁在,也對它們有一定的認識,大白天,小心認著,可以踏樁而行。如果不知就裡,在黑暗之中呢?」

原振俠知道,雷老忽然說起房中所設的暗樁來,必有理由,並不單是和他討論武術那麼簡單,所以他回答得十分認真。

在想了一想之後,他才道:「知道有暗樁,要看得見,行動也要相當小心。不然,就會出漏子。」

他一面說,一面提氣,疾行了幾步,到了床邊,又走了開去。雖然他說「要相當小心」,可是進退自如,也十分快疾。

雷老大有嘉許之色,忽然又現出挑戰的神色:「閉上眼睛,當作在黑暗之中,試一試!」

原振俠深吸了一口氣,借著吸氣、呼氣的時間,他仔細察看這些矮木樁,想記住一些方位。可是越看越是眼花撩亂,注視了十來秒鐘,那些木樁竟似活的一樣,會在地上轉動。

原振俠心中一凜,知道絕不能貪多,不可能一時之間記下那麼多,只有揀簡單的試一試。他立時看到,這時所站位置,和那張方桌,約有五、六步,有三個轉折,要踏上六根樁,便可以到達。

他應聲道:「好,試一試!」

隨即緊閉眼,刷刷刷地跨步而出,算好了步數。到第六步,右腳一踏上木樁,一提氣,一個「金雞獨立」之勢,身子一轉,緊接著坐下。他事先早已看準了的,所以一下子,就坐到一張凳子上,這才睜開眼,行動一氣呵成,如行雲流水,乾淨俐落之至。

雷老由衷地喝了一聲采:「你以前練過?」

原振俠據實道:「沒有!不瞞您老說,只是硬記了幾根木樁的方位。再多走一步,便要出醜了!」

雷老連聲道:「難得之至!難得之至!」他說著,仍然坐在床邊:「我在卧房之中設這暗樁,一來是為了練功。年紀老了,尤其要保持腰腿的靈活,不可偷懶,一懈怠下來,再要追上去,可就不能了。」

雷老雖在閑談,但說的是武學至理,原振俠也聽得不住點頭。雷老忽然面色一沉:「二來,我在江湖上闖蕩了那麼多年,總有些冤家對頭,多得自己也記不清,這就不能不防著一點──不是我吹牛,這梅花八卦樁,若是不明底細的人,進了房間之後,管叫他寸步難行。」

原振俠聽得雷老這樣說,不禁暗暗心驚。

雷老這時說來,大是輕描淡寫,但是數十年江湖恩怨,樁樁件件,都是腥風血雨。其間不知牽涉到多少難解的仇恨,也不知道有多少悲歡離合的故事在內。

中國的武術家,泰半會和江湖的風波扯上關係。而且,行為接近古而遠離今,時代的進展,對武術家的影響極微。傳統的武術家,遵奉的行為,自南宋到如今,只怕原則上並沒有多大的變化。

原振俠雖然在武術上有一定的造詣,但是在思想觀念上,他卻是一個百分之百的現代人,並不欣賞江湖人物的行徑。

而像雷老那樣,已過了百歲高齡,還在卧房之中設防,防仇家的暗算,這也可以算是他半輩子江湖生涯的必然結果了。

原振俠心中感嘆,忍不住問了一句:「老爺子不涉江湖久矣,怎麼還會有什麼恩怨糾纏?」

雷老哈哈一笑:「有許多事,你早已忘了,可是人家忘不了。沒有機會,就無可奈何,一有機會,就會刺上一刀,人心險惡啊!」

原振俠默然,心下想,現在的「江湖」,和以前的江湖,原則不變。可見時代進步,人心不易。

雷老突然切入正題:「所以,那幾個人第一次來的時候!我以為是尋仇者來了!」

原振俠連忙點頭,表示明白他是說自己遇到的不可思議怪事。

同時,他心中也感到暗暗好笑。像雷老這樣生活的人,醫院中的那些醫生,自然對他無法了解。只怕雷老才一說到他卧房中有梅花八卦樁,那些醫生就當他患了妄想症,精神不大正常了,也難怪雷老會稱他們為「屁醫生」。

雷老說著,就在床上躺了下來:「那是子夜時分,我正練完了氣睡著。」

原振俠也明白了,何以雷老要到現場來說經過的原因。因為在車中,他總不能說著就躺下來。

雷老躺著,聲音沉著:「天色漆黑,那些王八羔子竟是從大門走進來的。一進來,我就知道了,不動聲色,一下子就認出,進來的是三個人,一前兩後,居然步步都踏在樁子之上!」

雷老說到這裡,神情十分警惕,略頓了一頓,又道:「他們向著床走來,我當時就心想:尋事的來了!」

他說到這裡,原振俠就心中一動。而他又畫蛇添足,「此地無銀三百兩」式地補充了一句:「我也不知道是哪一樁事的主兒,夤夜私入,怎會有好事,你說是不?」

原振俠心中的疑惑是:雷老一發覺有人入房,就立刻想到是「尋事的人來了」。可知他心中一定有一件事,是時常牽掛著的,那件事,就是防人來尋仇。

而他補充了一句「我不知是哪樁事」,那是欲蓋彌彰,更說明了他心中,必然在提防著一件重大的尋仇事件!

原振俠本來想脫口問他,究竟是一樁什麼樣的恩怨,令他到了百歲以上高齡,仍然耿耿於懷,掛在心上!

可是原振俠一轉念間,並沒有問出來。因為他立時又想到這類事,多半牽連著許多江湖上的隱私秘密,不是當事人願意自己說出來,問也沒有用處。

所以,他只是點頭。

雷老吞了吞口水:「我照樣發出鼾聲,那兩個人和走在最前面的一個,來到了我的床前。我已經準備好了,只要他一出手,我立刻反擊,驟出不意,我一下子就能叫他不死也受重傷!」

他在說到這裡的時候,雙手緊握著拳,指節骨凸起,強勁有力。哪裡還像是人的拳頭,簡直就是一雙有稜有角的鐵鎚。

原振俠不由自主搖了搖頭:雷老在江湖上得享盛名,他的名頭,自然有一大半,是他那雙鐵鎚也似的拳頭,替他打出來的。

雷老說到這裡,仍然躺著,可是忽然間,他陡地坐直了身子。原振俠失聲道:「可是來人手中有兵刃?」

雷老悶哼一聲:「有兵刃我也不怕,早就準備揚起被子來相抗。那人到了床前卻不出手,而是大聲地叫我的名字。」

原振俠也覺得奇怪,因為那不合邏輯──偷進屋來的人,哪有大聲叫主人名字的道理?

雷老頓了一頓,補充:「叫的是我的小名。」

原振俠望了他,並不發表意見,作為醫生,他這時心中,想到更多的是:這種不合邏輯的事,真正發生的可能性不大,屬於他自己的一種妄想,可能性反倒高些。

當然,原振俠沒有把所想的說出來──他知道一說出來,他也會變成雷老口中的「屁醫生」了。

雷老卻沒有留意原振俠在想什麼,他的神情有點忸怩:「我那個小名,不知有多少年沒人叫了……少說也有八、九十年。所以乍一聽,我還不知道那是在叫我,可是叫到第三聲,我遙遠的記憶就回來了,所以我自然而然,應了一聲!」

雷老說到這裡,向原振俠望來,原振俠正對雷老所說的情形,越來越不相信。可是雷老的視線一轉過來,他立刻現出聽得十分用心的樣子。

那絕不是原振俠行動虛偽,而是他知道,就算雷老真的是妄想症患者,他也必須先令雷老對他有信心,才能對症下藥。

原振俠不相信雷老的話,也很有理由──一個能叫出雷老八、九十年來,沒人叫過的小名的人,他的年紀,豈非比雷老還要大!可能性太少了。

雷老看到原振俠在用心聽,他十分滿意,這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的……我的小名叫……小豬兒。」

原振俠諒解地笑了一下。雖然雷動九天雷老爺子威名赫赫,江湖上提起,誰不尊敬?但是每個人皆有童年,童年時小名叫小豬兒,自也不足為奇。

雷老繼續道:「那時,我還躺著──」

他在向原振俠敘述的時候,真是躺在床上的。說到這裡,他慢慢坐了起來,神情疑惑之極,想來就是那個午夜時分的神情。

他續道:「我心中思疑之至,坐了起來,問:你是誰?怎麼還知道我的小名?」

那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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