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說著,向原振俠望來,眼神之中滿是求助的神色,任何人眼中充滿這樣的神色時,總有傍徨無依的神情配合,年輕人也不例外。

原振俠想起年輕人在傳說中的冒險生活是如何多姿多采,敢獨自面對世上最兇惡的犯罪組織,自然對他更表同情。

他忙道:「你只管說,說不完,我可以向醫院請假,聽你的故事。」

年輕人糾正了一下:「不是故事,是經歷!」

原振俠抱歉地一笑,年輕人雙手托住了頭好一會,在那段時間中,他不斷喝酒——他喝酒就像尋常人喝水一樣,真教人懷疑在他血管中賓士的,已經不是血液,而是酒精!

足足在七、八分鐘之後,他才道:「大雪崩使公主失蹤。我因為悲傷,而變得失魂落魄,這是所有怪事發生的前因——」

原振俠的聲音充滿同情:「我完全可以體會你哀傷的程度!」

年輕人緩緩搖著頭:「你不能——事實上,沒有人能,除非這個人和我有同樣的經歷。」

原振俠自然沒有和他爭論,他只是等年輕人把他怪異的經歷講出來。

年輕人在又嘆了一聲之後,才道:「慘劇發生的正確地點,是在挪威北部菲馬克山區。」

那裡地處北緯七十一度,根本不是甚麼滑雪勝地,只是一些性喜冒險的人,才會到那地方去,挪威政府早就警告過,在這種不知名的陡峭的山坡上滑雪,若有任何意外,一切責任自負。

每年都有意外事故發生,也每年都有人到這種地方去,參加冒險的人說,只有那一區,才有斜度達到五十度的積雪山坡。而在這樣的陡度。操縱著雪撬,向下衝下去的時候,那種快感,簡直可以使人領略到人生的真諦云云——(當公主向年輕人提出要到那地區去滑雪的時候,就以這一點來打動年輕人的心。)

(年輕人在慘劇發生之後,自然對答應去滑雪,感到後悔之極。)

(不過在當時,他卻興高采烈,並且還說:「真有意思,西藏的密宗信徒,也常說,若是能從懸崖上縱跳下去,在急速的下墜中,可以明白人生的真諦!那是兩種最速效的修行方法之一。」)

(公主大感興趣:「另一種方式是甚麼?」)

(年輕人在她的耳際低聲說了一句,惹得公主用動人心魄的眼波,橫了他一眼——那一眼,到現在,他一閉上眼,就在他眼前出現,自然,也使得他心頭一陣揪痛。)

滑雪第三天,就發生了意外——當時,年輕人在峰頂,居高臨下,他準備做一次超級冒險,從峰頂到峰腳,是的有一千公尺的斜坡,滑雪也受加速度的影響,滑下去的斜度越長,到後來,速度也就越快。

所以一般人,甚至連公主在內,都從半山腰起滑,滑五百公尺的距離,到速度最快時,也已超過時速一百公里,年輕人估計他從峰頂滑下去,到最後,時速可以超過兩百公里,那自然是極度的刺激。

他也預估,如果和在半山腰中的公主,同時起步,他甚至可以在到達山腳前,趕上公主!

(三年來,他一直後悔,當時何以竟然沒有和公主一起自峰頂滑下,或自己和她一起自半山腰起步——如果那樣,那不是他們兩個都沒有事,就是兩個人一起喪生,那對於一雙相愛的人兒來說,完全一樣,沒有甚麼分別,不論是死是生,只要是在一起,有甚麼不同?)

他在山頂上,向在半山腰中的公主揮了揮手,公主也向他揮著手,就在他要滑下去時,雪崩就開始了——雪崩自距山頂的兩百公尺處開始,在一下轟然巨響之後,突如其來地發生。

在積雪極厚的山區,雪崩是最常見的災害,積雪越厚,山峰的坡度就越陡,大量的積雪,久而久之,積到了一定的程度之後,一定會有一次天崩地裂、勢子銳不可當的雪崩,把積雪自高處,推向低處。

別看雪花平時那麼輕柔可愛,但是雪崩中的積雪,卻可怕之極。那情形就像一個再溫柔順服的女人,一旦為情愛妒嫉而變得瘋狂時,可以是最可怕的猛獸一樣。

年輕人事後曾調查,證明確實曾有一次小爆炸,導致雪崩猝然發生——小爆炸其實只要半條烈性炸藥就夠了,甚至更少。事實上,在充滿了雪崩危機的地區,只要對著積雪的山崖大聲叫嚷,聲波的回蕩,就足以使得雪崩發生!年輕人當時知道那是人為的雪崩,是由於幾乎在一秒鐘之間,雪崩的勢子,就駭人之極,激揚起來的雪,像噴泉一樣,到處揚起了三十公尺高,一下子就把視線完全遮住了!

年輕人發一下喊,向下滑下去,可是他只能下滑兩百公尺左右——從雪崩一開始,積雪便被一股大得不可思議的力量推向下,如萬馬奔騰,如向下滾動的不是輕柔的積雪,而是石塊,那種力量,無可抗拒,在山坡上的一切,一碰上了,除了毀滅之外,別無第二個結果!

當年輕人站在因積雪下移而露出來的岩石土時,雪崩以雷霆萬鈞之勢在繼續著,騰起的雪花更高,完全看不清下面發生了甚麼事而本來在山坡上活動的所有人,也只有他一個人在山頂上——也就是說,他是這場雪崩唯一的生還者和目擊者。

當時;天地蒼茫,本來晴朗的天氣,也似乎充滿了愁雲慘霧,雪崩所發出的聲響,也如同鬼哭神號,本來好好的、壯麗的景色,這時也變得可怕之極,活脫是人間地獄,年輕人知道,沒有任何生命可以在這樣的大雪崩中倖存,只要積雪壓下來時,處於積雪下方的,沒有人可以活下來。

他當時已想到雪崩是人為,因為自然的雪崩發生,總有一點跡象可循,而且也一定由慢而快,不會一發生就那麼猛烈。

他在心慌意亂之際,問自己:製造雪崩的人呢?難道也葬身在瀉滾下來的積雪之中了?

事後,他和當地軍警組成的搜索隊的負責人,一位上校,有過一段對白。

那一段對白是十分重要的,對於了解那場年輕人認為必然是人為災害的雪崩,可以增加多一點了解。

那位上校是一個條理分明,頭腦伶俐的人,他說:「年先生,你若是堅持是人為的,試問,發動爆炸者,如何離開?」

年輕人回答:「可以是遙控裝置——」

上校道:「遙控,也必然要在雪崩發生的一面,不可能在出的另一面——在另一面,無線電波無法透過山峰而起作用。你既然堅持當時絕對沒有直升機,而在雪崩區以上又只有你一個人,那麼,你再堅持是人為的,唯一的可能,就是——」

年輕人苦笑,接了下去:「唯一的可能,我就是製造災害的人——」

上校抿著唇,望著年輕人,年輕人嘆息著:「當然不是我。但一定是有點古怪的人,不知道用了甚麼古怪的方法。使得這場災害發生!」

上校攤了攤手,沒有表示甚麼。

搜索工作的結果,已經說過,所有遇害者的屍體都發現,只有年輕人的公主,沒有找到。

年輕人發瘋似的找了三個月之後,人人都勸他放棄,但是他不肯。

他選擇了一個處於半山腰的石坪,用直升機運了各種裝備來——那時他已開始用酒精麻醉自己,所以在「裝備」之中,有各類美酒。

他運來了設備完善的「汽車屋」、發電裝置……等等,準備在那石坪上長期居住。

挪威政府派出代表,要求他離開,但是他堅決不肯,而他又有法理上能在挪威長期居住的准許,所以有關方面也無可奈何。

就這樣,年輕人在那個石坪上,一住就是三年。

那對於別人來說,簡直不可想像,三年來,在那種荒僻的冰天雪地山上,陪伴他的,只是冰、雪、呼嘯的風、酒和他對公主的思念。

他曾對著明月清風積雪,捶胸頓足地號哭,他也曾酗酒,並把自己整個身子都埋進積雪之中,他對自己的生命完全放棄了,也沒有人知道他是甚麼來歷,都只把山中那個蓬頭散發、滿腮鬍子的人,叫作「發瘋的野人」。自然,根本沒有人知道「發瘋的野人」心中的痛苦。(年輕人敘述到他過去三年來的生活時,語調十分平淡,像是講述的並不是他自己的事,而是別人的經歷。但原振俠卻可以在那種壓抑的平淡之中,了解到他內心深切的痛楚。他用他的神情,表示了他對年輕人不幸遭遇的同情。)

(原振俠同時地想到:一定是有甚麼轉變,才使年輕人結束了「發瘋的野人」的生活。)

(的確,是有了極特異的變化。)

那一天,年輕人呆坐在石坪上,面向著西方,每當夕陽西下時,他總是面對著西方坐著,看火紅的夕陽,在山樑之間緩慢地沈下去,看漫天的紅霞,漸漸變得絢麗的紫色。有時還會有一抹亮麗的淺紅,可是不消幾分鐘,整個天地之間,就是一片淡淡的灰濛濛,不會有甚麼真正的黑夜,因為皚皚的積雪,可以把最微弱的星月微光,反映成為一種朦朧的、曖昧的半明不暗的光線。

年輕人十分討厭這種環境——那吞噬了他的公主。所以每當這樣的時候,他就更加急著喝酒,努力使酒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