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走進病房,一看到那一盆花卉,原振俠就不禁怔了一怔。

病房在醫院新建的西翼建築的頂樓,是特等病房,病床放在裡間,外間是一個相當寬敞的,連著陽台的起居室,布置得舒適簡潔。看起來,不像是醫院的病房,倒像是間十分雅潔的高級酒店房間。而且,所有的陳設也不是一成不變的白色,而是由多種悅目淡雅的色彩所組成的,是設計師精心設計的結果。

能夠住進這種特等病房的病人,身分自然非富則貴,而且,通常來說,病情都未必見得嚴重。身分地位高的人,名也有了,利也有了,最關心的事,自然就是自己的身體健康,這似乎是毫無例外的事。所以,就算有一點小毛病,也會進醫院來住幾天,乘機檢查一下身體,以求益壽康健。

身分地位高的人,一進了醫院,自然諸親好友送來的鮮花也特別多,所以在特等病房的起居室中,特別設計專門放置鮮花的架子。可是這裡的花架上,一直什麼花也沒有,這個病人在進來之後,不但沒有探訪者,也沒有人送鮮花,花架子一直空著,直到今天,才有了一盆花。

那是任何人一進來,只要向花架子看上一眼,就一定會注意到的一盆花。

花的形狀並不特別,花朵很大,有點像芍藥花,一共是九朵,每一朵都在盛放的狀態之中,看起來有一種生命怒茁的感覺。花種在一隻普通的綠色的盆子中,九朵花,每一朵的高低不同,像是插花名家的精心傑作。這些都不算什麼,使得那九朵花叫人一看就注意的,是它們的顏色。

那一束花,是黑色的──漆一般濃的黑色!

原振俠這時,倒也不單是震驚於黑色的花朵,而是他對於這種濃漆一樣的黑色,心有餘悸。看到了這種黑色的花,使他想起了那一艘里里外外,全都是黑色的遊艇,和遊艇的主人──與詭異莫測的魔王,有著千絲萬縷關係的那個美麗的女郎。

這個女郎和原振俠的一個好朋友,目前正利用他們的財勢,在鼓吹一種邪教。目的是要信奉的人,自願把自己的靈魂出讓給魔王,以換取魔法的降臨,而達成靈魂出賣者的願望。

這是一個十分令人不愉快,甚至一想起來就打寒戰的故事。在原振俠許多怪異的經歷之中,他最不願想起的,也就是這個「魔女」的故事。所以,他看到了濃黑色的花朵,就自然而然地心中發怔。

原振俠的視線,在那束黑色的花朵上停留了一下,心中在想:這樣的一盆花,送給「魔女」,倒是十分適合的!

他不由自主,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個動作的結果是,他很清楚地感到一陣十分濃烈的甜香──那種花香,也是原振俠從未曾經歷過的,一時之間,他只能想起滿樹桂花。可是桂花的甜香是軟膩的,不像這股花香那樣叫人聯想起剛烈,所以,當時聞起來,才會那麼突出。

原振俠並未曾把那種十分特別的花香,和那束黑色的花朵聯繫在一起。因為,植物學家早就做過研究,純黑色的花朵,在自然狀況下是不存在的。一般來說,深紫色的花就被視為黑色的了。例如中國人最喜歡的花──牡丹花,就有所謂黑色的品種,但是所謂「黑牡丹」,其實也只不過是深紫色而已,黑色的鬱金香也是一樣。

而花朵在自然狀態之中,沒有黑色的原因,植物學家有幾種不同的說法。被普遍接受了的一種說法是:植物由於要依靠昆蟲來傳播花粉,使生命延續下去,所以花朵也需有著能吸引昆蟲的色彩和氣味。而昆蟲是不喜歡黑色的,所以,就算以前有黑色花朵的植物,也因為黑的條件不適應,而遭到了自然的淘汰。

所以,自然界沒有黑色的花朵。

也正因為如此,所以原振俠一看到那束黑色的花朵時,所想到的是:那是一盆假花。假花自然不會有香味,所以他也未曾把那種突出的香味,和黑色的花朵,在思緒中聯想在一起。

這時,他除了想到不久之前,有關「魔女」的不愉快事情之外,又想到:誰送一盆假花來呢?

送假花到病房,本來已經夠不適宜的了,何況還是黑色的假花!可能送花者只是一種惡作劇,或者是沒有惡意的開玩笑,可是對病人來說,就有可能引起心理上的不愉快。

尤其,原振俠作為這個病人的主治醫生,他知道病人非常敏感,明明通過了嚴格的全身檢查,而仍有疑慮。檢查範圍之廣,其實已超過了一般健康檢查的原則──許多額外的檢查,醫生認為根本是不必要的,而且,被檢查者要忍受著相當程度的痛苦,例如在脊椎骨中,抽出脊髓來等等。可是由於病人的堅持,還是一一進行,而檢查的結果是,一切都十分健康正常。

然而,病人雖然沒有說什麼,可是他的神態,作為醫生可以看得出來,病人心中認為,死亡正在威脅著他!

原振俠強烈地感到,這個病人心理上有這種壓力,所以他曾要求精神病科的專家來會診過。可是病人一知道了會診醫生的身分之後,就怒氣衝天地把精神病專家趕了出去。

從原振俠和這個病人的一些對話中,可以看出這個病人的心態。前幾天,在所有對人體可以做的檢查全部結束,而且都有了確切的報告之後,原振俠用輕鬆的腳步走進特等病房,而且用十分輕鬆的語調對病人說:「一切檢查,全都證明你身體的各部分完全健康正常,你每一秒鐘都可以離開醫院!」

病人聽了之後,低頭不語,神情十分鬱鬱不樂,像是充滿了心事。

(趁這個機會,介紹一下這個病人,因為在這個故事的以後發展中,這個病人有著十分重要的地位。)

當原振俠被這個病人指定作為主治醫生之前,他並沒有見過他。

那天,在辦公室,他接到了院長的電話:「有一位席先生,有連納斯博士的介紹信,指定要你替他主診,請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原振俠自然知道連納斯博士是什麼人,那是世界著名的熱帶病理學權威,在斯里蘭卡,主持一個國際規模的熱帶病理研究院。

那位「姓席的先生」,有著這樣一位大科學家的介紹信,雖然說醫生不應該注意病人的身分,只應該注意病人的疾病,但是人總不免有小小的缺點──對於身分特殊的病人,總會引起醫生一些特別的關注的。

當時,原振俠心中就想:為什麼指定要自己主診呢?他一面想,一面在電話中回答:「熱帶病並不是我的專長,這位病人……」

不等他講完,院長已經呵呵地笑了起來:「你快來吧!依我看,這位先生身體健康得很,什麼病也沒有,他多半是想做一次詳細的身體檢查!」

原振俠到了院長的辦公室,第一次見到了那位病人。他看來大約三十七、八歲,瘦削而高,有著一種天生的高貴氣質,皮膚的色澤看來十分黝黑,可是臉色卻又相當蒼白。(這並不矛盾,甚至黑人也有臉色蒼白的時候。)

他的臉形稍嫌狹長,但是卻突出了他十分有神採的眼睛,和相當高的鼻子。只是他的眼神看起來相當憂鬱,絕不是一個快樂的人應有的眼神。

他的口唇比普通人的厚,不過線條非常明顯。

原振俠對這個病人的初步印象是:這是一個可以被稱為美男子的男人,而且一定是一個十分有內涵的男人。

所以,當他和對方握手,發現對方的手指修長,而頭髮又天然鬈曲的時候,他心中立即想到:他一定是一位藝術家,多半是音樂家,更可能是鋼琴家。

可是他卻沒有說出來。使他沒有一下子說出「閣下是音樂家」這句話來的原因是,他同時又看到了對方的左手無名指上,戴著一枚鑽石戒指。戒指上所鑲的鑽石相當大,至少有五克拉,而且質地極佳,即使是在普通的室內光線之下,也熠熠生光。

如果說,初見面有一點不好印象的話,那是由於這枚戒指。

那也令他想到,一位藝術家,再富有,也多半不會有這種俗氣的裝飾。所以,他感到自己對對方所作出的估計是錯了。

握手之後,那位「姓席的先生」用十分標準的英語自我介紹:「我的名字是席?朋加拉?泰寧。」

原振俠怔了一怔,先介紹了自己,然後問:「閣下是……」

他的意思,是想問對方是哪裡人。這個名字,顯然不是中國人的名字,而對方看來,明顯地是亞洲人,所以原振俠才想問。

可是,那位席?朋加拉?泰寧先生,卻有意規避著這個問題,只是禮貌地微笑了一下:「我有幾個中國朋友,他們都叫我席泰寧,我就算姓席好了!」

原振俠揚了揚眉,自然沒有再問下去。院長在這時遞過了一封信來:「這是連納斯博士寫給我的信,你應該先看一看。」

原振俠心中有點納悶,可是他在迅速把信看了一遍之後,就明白院長為什麼要他「先看一看」了。

這就是博士的信:介紹「病人」席?朋加拉?泰寧先生到貴院來,我在病人這個字加上引號,是由於根據我的診斷,這位先生的健康狀況極佳,根本沒有病。可是他堅持要到醫院就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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