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他擠了進來之後不久,海棠也擠了進來。石縫雖然狹窄,而且也沒有人知道在石縫深處隱伏著甚麼毒物,可是不必再靠雙臂來支持體重,可以喘一口氣,那實在是十分令人高興的事。

他們擠得如此之緊,互相透過玻璃罩,可以看到對方的眼睛。當一條不算是很粗的蟒蛇,自石縫深處鑽出來,硬在他們兩人之間擠過去,游向山崖之後,海棠嘆了一聲:「這裡雖然一點也不好,可是我倒願意一直逗留下去……這裡……這裡……」

她本來不知道想說甚麼的,顯然是說到了一半,不知如何說下去才好,所以停了下來。

原振俠接了上去:「你想說甚麼?想說在這裡,至少沒有人與人之間的紛爭?」

海棠沒有回答,只是長長嘆了一口氣。

原振俠道:「我們當然不能在這個石縫中長留的!」

海棠的身子動了一動:「對,對!當然,我們還要繼續向上攀。」

原振俠苦笑:「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你的任務是到『鬼界』去找尋一種神的力量,如果『鬼界』只是一個地名,那裡根本沒有甚麼神的力量,你準備怎樣?」

海棠的聲音茫然:「我根本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也不容許讓我去想!」

原振俠的聲音十分鎮定:「你應該想,因為這可能是在一兩天內,就會出現的問題。」

海棠眨眨眼,沒有出聲。她在無論哪一方面的表現,都是這樣出色,可是在這個問題上,她卻表現得如此茫然無主……

原振俠直視著她:「辦法其實只有一個,你那時,就必須脫離你的組織!」

海棠陡然震動了一下——她不單是震動,而是用力向外一掙。要不是原振俠立即把她用力抓住,她這一掙,就有可能使她向峭壁之下直跌下去!

接著,她並沒有說話,只是大口地喘著氣。原振俠的心中,在這時興起了對這個美麗少女的極度憐憫。

原振俠剛才的話,自然使得海棠的心中,產生了極度的恐懼感。她已經了解到,自己只不過是「人形工具」,但是要她對抗使用這工具的力量,對她來說,仍然是不能想像的事!

這是她唯一的出路——原振俠直到此時,還不認為真能找到甚麼神的力量,那麼,背叛組織,就是唯一的出路了!可是對海棠來說,仍然是不可想像的——從頭到尾,她沒有勇氣和她所屬的組織作任何的對抗,這不能怪她,這是她這樣身分的人的悲劇!

儘管世界上多的是背叛的特務,可是像她那樣,自小就接受了那麼嚴格訓練的特務,徹頭徹尾只是工具,一切以組織為依歸,只會盡一切力量去討好組織,而絕不敢想到違背組織!

在喘氣之後,海棠用近乎哭泣的聲音道:「求求你……再也別……說這樣的話了!」

原振俠在這時,看到了在她雙眼之中所流露出來的,那種近乎絕望的神色,那使他的心頭又感到了一陣絞痛。這種感覺,令得他在不知不覺之中,對海棠的感情又深了一層。

他在心中對自己說:不,不!那不單是憐憫,還有別的感情在!

然而,他卻沒有勇氣進一步問自己:是不是愛情?

他非但不問,而且故意避了開去。只不過他下定了決心,一定要幫助海棠從組織的陰影之下掙脫,雖然這個陰影,可以說是盤踞了她整個靈魂!

原振俠沒有再說甚麼,海棠也沒有再說甚麼。他們擠在那石縫中休息了半小時,在這半小時之中,他們幾乎每一秒鐘都互望著,雙方都各自在對方的眼神之中,捕捉對方心靈中發出的聲音。

然後,他們一起吁了一口氣,不約而同地一起伸手向上指了一指,他們又要開始他們艱難的旅程了。

原振俠從石縫中擠了出去,海棠跟在後面。當他們艱難地又攀上了幾十公尺之後,峭壁變得不再那麼平滑,而是有很多凸出的岩石,可供借力。這是他們進入山區之後未曾遇到過的幸運,不必單靠雙臂的力量使身體上升,攀緣的速度快了不知多少。

在他們上面,是厚厚的、濃灰色的雲層。雲層乍一看是凝止不動的,像是巨大無比的一個頂一樣,幾乎給人以無法穿過去的實質感。但是仔細看去,卻可以見到厚厚的雲層正在翻滾著,像是大海中的暗潮一樣。

只不過雲層不論怎麼變化,都脫不了那一層的範圍。範圍的界限,自然由看不見的氣流來決定。

風聲聽來更是凌厲。由於雲層的阻隔,他們無法看到峰頂的情形,只是從風聲和他們已經攀緣的高度來推測,那雲層上面,多半就是向內拱去的峰頂了。

越是快接近目的地,他們的心情越是興奮。雖然他們不知道那所謂「通道」是怎麼一回事,但是他們終於來到了「缺口的天哨」——亘古以來,只有一個人到過的神山區的腹地。

不多久,他們已明顯地知道,自己已經進入了雲層。大團大團棉絮一樣的雲,向他們撲面而來,在他們的身邊翻滾舞躍,而且根據著呼嘯的風聲的節奏。雲團厚得像實質一樣,使人在心理上,產生一種行動受阻滯的感覺。

那一層厚厚的雲層,昨天,當他們還在對面的山峰時曾看到過,估計有三百公尺。所以當他們進入雲層之後,並沒有十分急於衝出它,而仍然是盡量揀著可以踏足的岩石,來節省體力。

他們盡量使互相之間的距離接近,每攀上一些,就互相注視對方一下。似乎可以在那一剎間的注視之中,重又獲得無比的力量。

終於,他們穿出了那厚達幾百公尺的厚雲層。穿出了厚雲層之後,並不能看到湛藍色的天空,在頭頂上仍然是暗灰色的天。而風聲的尖銳和強烈,卻出乎他們的意料之外。

才一出雲層,抬頭向上看去,他們兩人都不禁呆住了!向上看,已經可以看到峰頂——由於他們是附身在山峰之上,不是遠眺,可以看到的峰頂自然只是極小部分。可是那種嵯峨的怪石,都有著像刃口一樣的石角,簡直是鋒利無比的,像是巨大無比的利刃一樣,光滑而無可攀附。而且,在到達峰頂,至少有一百公尺的高度,上面竟寸草不生,一根藤也看不到!

那當然是由於風勢實在太強烈的緣故。強風經年累月無情地吹襲著,連岩石也被吹得風化,還有甚麼植物可以附生在上面?即使生命力頑強如魔怪一樣的野山藤,也無法在上面生長。

岩石上沒有了野山藤可供攀緣,如何攀上峰頂去呢?當然,可以採用傳統的攀山方法,在岩石釘上釘子,繫上繩子,再一步一步向上攀去。但是,那上面的岩石,全是近乎深黑色的,看起來不像是石頭,簡直和鐵一樣,釘子釘得進去嗎?

接近峰頂的那一百公尺左右的岩石,全是幾百萬年來,和強烈如刀刮一樣的烈風搏鬥之後,剩下來的石中之石。如果石質不是那麼堅硬,早已被強風吹化了,哪裡還能留下來?留下來的岩石,看起來像鐵一樣,當然是有道理的。

而且,就算釘子能釘進去,在那麼猛烈的強風之下,人怎與之對抗?有甚麼辦法可以保持平衡?單憑系在釘子上的繩索,能使人向上攀?

當他們開始行程的時候,他們已經知道,在「天哨」的缺口上,風勢十分猛烈,所以才使得「天哨」會發出驚人的呼嘯聲,可是他們還是來了——那是因為直到這時,他們真正接近了狂風之後,才知道狂風是多麼可怕!

狂風是由於特殊的地形而形成的,和剛才他們穿過的那個厚雲層一樣,有它的勢力範圍,大約也是一百公尺高下的地帶,恰好籠罩了山峰的頂部。

這時,他們離狂風帶還有大約一百公尺距離,可是已經可以感到了狂風的震撼。

別說那震耳欲聾的轟轟隆隆的聲響了——單是這種聲響,就可以在一分鐘之內,令意志力不夠堅強的人昏過去。他們並沒有測音量的儀器,但是可以肯定,那種聲響,一定遠遠超過人能忍受的噪音音量。隨著不斷的轟然巨響之中,還夾雜著更難以忍受的尖銳的聲音。

轟然巨響是狂風本身發出來的,是空氣在極高度速度流動之際發出來的——被詩人形容得如此溫柔的空氣,在某種情形之下,竟會如此狂暴可怕!而尖利的聲音,是狂風刮過岩石時所發出來的,那種尖利的呼哨聲,簡直要把聽的人的五臟六腑,一起翻轉過來一樣。

然而,那還可以忍受,最難忍的是,他們感到呼吸困難了!在狂風帶之下的那一段,所有的空氣,似乎全被狂風帶走了,變成了真空地帶。他們才一冒出了雲層,只向上看了一看,看出了危機,又互望了一眼,就在那麼短的時間中,他們已經窒息得眼前有金星亂迸!

原振俠忙向海棠作了一個手勢,身子順著抓住的一根野藤縋了下去。直到又沒入雲層之中,才在一塊大石上停下,海棠也立即跟了下來。

在雲層之中,風聲被阻隔了不少,至少,他們都知道,只要提高聲音,互相就可以聽到對方的話。不像剛才那樣,只怕喊破喉嚨,近在咫尺也無法聽到對方的聲音,所有一切的聲音,全歸迸在狂風的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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