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胖女人雙手連搖:「我不能幫你甚麼,真的不能幫你甚麼!」

古托嘆了一聲:「我不是來要求你的幫助。只是兩年前,你對我說過一些話,我完全沒有在意,現在我想再聽一遍。」

胖女人眼帘低垂,望向古托的左腿。古托沉聲道:「它還在,那個不知怎麼來的傷口,一直在……」胖女人嘆了一口氣,又望向古托。大概是古托那種絕望、哀痛的神情感動了她,她嘆了一口氣,擺了擺手,示意古托進來。

古托在她的身邊擠了過去,那個大木箱子中有一股難以形容的臭味,而且也根本沒有地方可以坐。古托只好站著,等胖女人轉過身來,他才道:「兩年之前,你提及過咒語──」胖女人憐憫地望著古托:「是,我……在醫院,第一眼看到你的傷口時,我就知道那是血咒語所造成的。」

古托屏住了氣息,因為那陣陣的臭味實在太難聞了:「為甚麼呢?」

胖女人咽了一下口水,道:「因為我見過,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我見過。」

古托的神經陡然之間,緊張了起來:「和我一樣,腿上……出現了一個洞?」

胖女人搖頭:「不,看起來像是被刀砍的。我的叔叔,是一個巫師,那個人來向我的叔叔求救,真是可怕極了。在他的右肩上,看起來,就像被割甘蔗的利刀,重重砍過一刀一樣,肉向兩邊翻著,紅紅的,可是又沒有血流出來,真可怕──」當她講到這裡的時候,她真的感到害怕,以致一身胖肉都發起抖來。她抖得如此之劇烈,令得古托彷彿聽到了她肥肉抖動的聲響。

古托不由自主提高了聲音:「有救?」

胖女人嘆了一聲:「當時,我正在幫我叔叔舂草藥,我叔叔是很有法力的巫師,地位也很高──」古托陡然尖叫了起來:「別管其他的,告訴我,是不是有救?」

胖女人的聲音變得緩慢而低沉:「當時,我叔叔講的話,我記得很清楚。他一看到那人展露了傷口,就整個臉色都變了,然後問:『多久了?』那人哭著回答:『一年多了,流過兩次血,求求你,再這樣下去,我不能活了,真是活不下去了!』」古托的面肉不由自主地在跳動著,這正是他在心中叫了千百遍的話:再這樣子下去的話,實在沒有法子再活了!胖女人又道:「我叔叔搖頭,嘆了一聲:『我沒有法子,你是中了咒語,血的咒語。你一定曾經令得一個人恨你恨到了極點,這個人用他自己的血和生命來施咒,要令你在噩運和苦痛中受煎熬。』」

胖女人講到這,向古托瞟了一眼。古托語音乾澀:「我沒有,我一生之中,絕沒有令得甚麼人恨過我,要令我……在這種悲慘的境地中生活!」

胖女人緩緩搖著頭,像是不相信古托的話。古托的口唇顫動著,他想要辯解幾句,可是卻並沒有發出聲音來。辯解有甚麼用?那個傷口就在他的腿上!

他向胖女人作了一個手勢,示意她繼續講下去。胖女人道:「當時,那人就哭了起來,叫嚷著,我記不得他叫嚷些甚麼了。好像是他在表示後悔,同時要我叔叔救他,因為我叔叔是當地最出名的巫師。」

古托不由自主喘起氣來:「你叔叔怎麼說?」

胖女人道:「我叔叔說:『我沒有辦法,真的沒有辦法,血咒是巫術中最高深的一種法術,我連施咒都不會。據我知道,整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人懂得施血咒的方法。至於解咒的方法,我連聽也沒有聽說過!』那個人聽了之後,本來就蒼白的臉色,變成了一片灰色……先生……你怎麼了?那個人的臉色,就像你現在的一樣!」古托的身子搖晃著,已經幾乎站立不穩了,但是他還是勉力挺立著,道:「我沒有甚麼,那個人……後來……怎麼樣了?」

胖女人吞了一口口水:「那個人……兩天之後……發了瘋,在甘蔗田裡,奪下了一柄割甘蔗的刀,割斷了自己的喉嚨。」

古托發出了一下呻吟似的聲音來,向外面直衝了出去,他幾乎是從那道樓梯上滾跌下去的。

他自己十分清楚地知道,只要他的意志力略為薄弱一點,他也早已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了!他也不記得自己是如何離開那條陋巷的了。胖女人的話,令得他思緒一片渾沌,本來就是一片黑暗,現在黑暗更濃更黑了!

咒語,血的咒語,巫術,黑巫術中的最高深的法術……這一切,全是不可接受的,但是卻又縈迴在古托的腦子之中,驅之不去。古托自己問自己:「是不是應該相信這些事呢?」

古托實在無法令自己相信這些事,雖然他把一切經過詳細地敘述著,但是他仍然無法相信。

原振俠也可以感到這一點,他感到古托根本不相信那胖女人的話。即使在完全沒有出路的絕望境地之中,他仍然不認為去尋求咒語的來源,是一條出路。這可以從古托惘然、凄哀的神情中看得出來。

原振俠沉聲道:「巫術和咒語,畢竟太虛玄了些!」

古托苦笑了一下:「我的遭遇這樣怪異,或許正要從虛玄方面去尋求答案!」

原振俠揮著手:「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們從小所受的教育,便白費了!」

古托的聲調有點高昂:「或許我們從小所學的,所謂人類現代文明,所謂科學知識,根本一文不值。至少,它們就無法解釋在我身上發生的現象!」

原振俠不想和他在這個問題上爭論下去,他問:「後來又怎樣?」

古托道:「我隱居了六個月,不瞞你說,在這六個月之中,我搜集了很多有關巫術方面的資料,詳細閱讀它們。我已經可以說是巫術方面的專家了!」

原振俠「哦」地一聲,並沒有表示甚麼意見。

古托欲言又止:「我不想和你討論巫術和咒語,就在這時候,是我三十歲的生日了,我根本完全忘記了自己的生日──」原振俠陡地一揮手:「等一等,你的生日?」

古托揚了揚眉:「是,我的生日,每一個人都有生日的,有甚麼值得奇怪?」

原振俠感到了有一種被欺騙的憤怒,道:「可是,你說你是一個孤兒!」

古托微側著頭:「是的,這就關連到我的身世了。我對我的身世,直到現在為止,還一無所知,我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可是……可是我從小就受到極好的照顧,我想,王子也不過如此!」

原振俠更不明白了,他並不掩飾他的不滿,所以他的話中,充滿了諷刺的意味:「孤兒院照顧孤兒,會像照顧王子一樣?」

古托並不直接回答這個問題,他只是道:「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我自然甚麼也不知道。但在我一開始懂事起,我就知道,我和所有其他的孩子不一樣,是受著特別照顧的。」

原振俠望定了古托,古托吸了一口氣:「我長大的孤兒院,規模相當大,設備也十分好,有好幾百個孩子,全是和我同年齡的。他們每八個人睡一間房間,可是我卻有自己單獨的房間,還專門有人看顧我。我的飲食、衣服,全比旁的孩子好了不知道多少,而且,當我和任何孩子發生爭執之際,所有的人都一定站在我這一邊。直到我有了是非觀念之後,我才知道,完全是我不對的事,所有人也都曲意維護我!」

原振俠又諷刺道:「聽起來,這孤兒院倒像是你父親開的!」

原振俠這樣說,當然是氣話。天下哪有人開了孤兒院,讓自己的兒子可以在孤兒院中,受到特別照顧這種怪事!

古托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只是報之以苦笑。由於他的笑容看來是如此之苦澀,那倒令得原振俠感到過意不去,他沒有再說甚麼,只是又替古托斟了一杯酒。

古托緩緩轉動著酒杯,道:「在我應該受教育的時候,我也不和其他的孩子一起上課,而是每一個科目,都有一個私人的教師──一直到很多年之後,我才知道我從小以來接觸過的教師,全是這方面的專家!」

他略頓了一頓,問:「你覺得我的英文發音怎樣?」

古托的英文發音,是無懈可擊的正宗英國音。原振俠相信,由他來念莎士比亞劇中的獨白,絕對不會比李察波頓來得差。原振俠點頭道:「太好了!」

古托道:「那是由於一開始教我英文的老師,是特地從倫敦請來的;我的法文老師,是從巴黎特地請來的。等到我可以進中學時,我就進入了當地一間最貴族化的中學。在這樣的中學之中,一個來自孤兒院的學生,是應該受到歧視的,可是我卻一點也不。和在孤兒院中的情形一樣,我是一個受著特別照顧的學生,孤兒院院長給我的零用錢之多,比任何最慷慨的父親更多,那使得我在中學時期,就有當時最時髦的開篷跑車!」

原振俠忍不住問:「古托,一個人到了中學,不再是小孩子了,難道你沒有對自己的這種特別待遇,發生過任何疑問?」

古托喝乾了酒:「當然有,不單是我自己有疑問,連我的同學,他們也有疑問。由於我的樣子,十分接近東方人,所以同學一致認定,我一定是東方哪一個國家的王子,將來要做皇帝的,所以才會受到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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