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回 好夢難成

日光朦朧,月色蒼白。

狗已竄入黑暗中,人頭猶在哀呼:「救救我……救救我……」

沒有頭的人也還在哀呼:「還我的頭來,還我的頭……」

凄厲的呼聲此起彼落。

風在呼號,伴著鬼哭。

無論誰看到這景象,聽到這聲音,縱然不嚇死,也得送掉半條命。

楚留香沒有。

他的人突然箭一般竄了出去,去追那條狗。

「無論你是人是狗,只要在我飢餓時給了我吃的,在我疲倦時給我地方睡覺,我就不能看著你的頭被狗銜走。」

這就是楚留香的原則。

他一向是個堅持自己原則的人。

狗跑得很快,一眨眼就又沒入黑暗中。

「但無論你是人是狗,楚留香若要追你,你就休想跑得了。」

有些人甚至認為楚香帥的輕功,本就是從地獄中學來的。

掠過竹籬時,他順手抽出了一根竹子。

三五個起落後,那條銜著人頭的狗距離他已不及兩丈。

他手中短竹已飛出,箭一般射在狗身上。

黑狗慘嚎一聲,嘴裡的人頭就掉了下來。

楚留香已掠過去拾起了人頭。

冰冷的人頭,又冷又濕,彷彿在流著冷汗。

楚留香忽然覺得不對了。

「波」的一聲人頭突然被震碎,一股暗赤色濃腥煙從人頭裡射了出來,帶著種無法形容的臭。

楚留香倒下。

無論誰嗅到這股惡臭,都一定會立刻倒下。

夜露很重,大地冰冷而潮濕。

楚留香倒在地上。

遠處隱隱有凄厲的呼聲隨風傳來,也不知是犬吠?還是鬼哭?

突然間,一條人影自黑暗中飄飄蕩蕩的走了過來。

一條沒有人頭的人影。

沒有頭的人居然也會笑,站在楚留香面前「格格」的笑。

突然間,已被迷倒的楚留香竟從地上跳了起來,一把抓住了這「無頭人」的衣襟。

「嘶」的,衣襟被扯開,露出一個人的頭來。

卜擔夫!

原來他有頭,只不過藏在衣服里,衣服是用架子架起,若非他的人又瘦又矮,看來當然就不會如此逼真。

那顆被狗銜去的頭呢?

頭是蠟做的,裡面藏著些火藥和引線,引線已燃著,只要能算準時間,就能算準引線的長短。

他時間算得很准。

所以人頭恰巧在楚留香手裡炸開,將迷藥炸得四射飛散。

他什麼都算得很准,卻未算到楚留香還能從地上跳起來。

在這一剎那間,卜擔夫臉上的眼睛、鼻子、眉毛、嘴,彷彿都已縮成了一團,就像是被人重重的打了一拳似的。

楚留香卻笑了,微笑著道:「原來你酒量不錯,看來再喝幾杯也不會醉。」

此時此刻,他居然說出這麼樣一句話來,你說絕不絕?

卜擔夫也只有咧開嘴笑笑,身子突然一縮,居然從衣服里縮下來,就地一滾,已滾出好幾丈。

等他身子彈起時,已遠在五六丈外。

楚留香脫口道:「好輕功!」

這三個字說出,他的人也已在五六丈外。

卜擔夫連頭都不敢回,拚命往前竄,他輕功的確不弱,若非遇見楚留香,他一定可以逃走的。

不幸他遇著了楚留香。

他掠過竹籬,楚留香眼見已將追上他。

誰知楚留香卻突然停了下來,因為他又看到院子里有個人在梳頭。

星光朦朧,月色蒼白。

卜阿鵑正坐在月光下,慢慢的梳著頭。

這次她當然沒有把頭拿下來。

她的頭髮漆黑光滑,她的手纖細柔美。她的臉蒼白如月色。

她身上只穿著件紫羅衫,很輕,很薄,風吹過,羅衣貼在身上,現出了她豐滿的胸,纖細的腰,和筆直修長的腿。

風中的輕羅就像是一層淡淡的霧。

輕羅中晶瑩的軀體若隱若現,也不知是人在霧中?還是花在霧中?

楚留香並沒有走過去,但也沒有走開。

他並不是君子,卻也不是瞎子。

卜阿鵑忽然回過頭來,嫣然一笑,道:「你還沒有死?」

楚留香也笑笑,道:「我還是人,不是鬼。」

卜阿鵑道:「那迷藥不靈?」

楚留香道:「迷藥很靈,只可惜我的鼻子不靈。」

卜阿鵑道:「那種迷藥的厲害我知道,就算沒有鼻子的人也一樣要被迷倒。」

楚留香又笑笑,道:「就算沒有鼻子,頭也不會那麼輕。」

卜阿鵑眨眨眼,道:「你是不是一發覺那人頭太輕,就立刻閉住了呼吸?」

楚留香又笑笑道:「也許我什麼都沒有發覺,只不過運氣特別好。」

卜阿鵑也笑道:「我知道你近來運氣並不好。」

楚留香道:「哦?」

卜阿鵑嫣然道:「交了桃花運的人,運氣都不會太好的。」

楚留香不由自主又摸了摸鼻子,道:「你怎麼知道我交了桃花運?」

卜阿鵑笑道:「因為你不但有雙桃花眼,還有個桃花鼻子。」

楚留香微笑道:「幸好我的手不是桃花手,所以你還能好好的坐在那裡。」

卜阿鵑眼波流轉道:「你的手很老實?」

楚留香道:「你希望我的手不老實?」

卜阿鵑咬著嘴唇,道:「你的手若真老實,就過來替我梳梳頭吧。」

楚留香不說話,也不動。

卜阿鵑用眼角瞟著他,道:「你不會梳頭?」

楚留香道:「我的手雖老實,卻不笨。」

卜阿鵑道:「你不喜歡替人梳頭?」

楚留香道:「有時喜歡,有時就不喜歡,那得看情形。」

卜阿鵑道:「看什麼情形?」

楚留香道:「看那個人的頭是不是能從脖子上拿下來。」

頭髮光滑柔美,在月光下看來就像是緞子。

楚留香忽然發覺替女孩子梳頭也是種享受——也許被他梳頭的女孩子也覺得是種享受。

他的手很輕——

卜阿鵑的眸子如星光般朦朧,柔聲道:「我很久以前就聽人說過,楚香帥從不會令女人失望,以前我一直不信。」

楚留香道:「現在呢?」

卜阿鵑回眸一笑,道:「現在我相信了。」

楚留香道:「你還聽人說過我什麼?」

卜阿鵑眨著眼,緩緩道:「說你很聰明,就像是只老狐狸,世上沒有你不懂的事,也沒有人能令你上當。」她嫣然接著道:「這些話現在我也相信。」

楚留香忽然嘆了口氣,苦笑道:「但現在我自己卻已有點懷疑。」

卜阿鵑道:「哦?」

楚留香道:「今天我就看見了一樣我不懂的事。」

卜阿鵑道:「什麼事?」

楚留香道:「那人頭怎麼會說話?」

卜阿鵑笑了,道:「不是人頭在說話,卜擔夫在說話。」

楚留香道:「但我明明看見那人頭說話的。」

卜阿鵑道:「你並沒有真的看見,只不過有那種感覺而已。」

楚留香道:「那種感覺是怎麼來的呢?」

卜阿鵑道:「卜擔夫小時候到天竺去過,從天竺僧人那裡學會了一種很奇怪的功夫。」

楚留香道:「什麼功夫?」

卜阿鵑道:「天竺人將這種功夫叫做『腹話』,那意思就是他能從肚子里說話,讓你聽不出聲音是從哪裡發出來的。」

楚留香又嘆了口氣道:「看來這世上奇奇怪怪的學問倒真不少,一個人無論如何也學不完。」

卜阿鵑嫣然道:「你現在已經夠令人頭疼的,若全都被你學了去,那還有別人的活路么?」

楚留香笑笑,忽又問道:「看來卜擔夫並不是你的父親?」

卜阿鵑笑道:「當然不是,否則我怎麼會直接叫他的名字。」

楚留香道:「他是你的什麼人?」

卜阿鵑道:「他是我的老公。」

楚留香拿著梳子的手忽然停住,人也怔住。

卜阿鵑回眸瞟了他一眼,嫣然道:「老公的意思就是丈夫,你不懂?」

楚留香只有苦笑道:「我懂。」

卜阿鵑瞟著他的手,道:「你為什麼一聽說他是我的老公,手就不動了?」

楚留香道:「只因為我還沒有習慣替別人的老婆梳頭。」

卜阿鵑笑道:「你慢慢就會習慣的。」

楚留香苦笑道:「我認為這種習慣還是莫要養成的好。」

卜阿鵑吃吃的笑了起來,道:「你怕他吃醋?」

楚留香道:「嗯。」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