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宮,養心殿。
西暖閣內,地龍燒的滾燙。
賈琮只穿了件單衣,坐在御椅上,面色凝重的看著殿內的趙青山、柴梁、林清河、吳琦川、董新、魏毅等內閣閣臣們。
雖然他早就料到,隨著時間的推延,文官一定會對權力有更大的訴求。
但是他沒有想到,會這樣快。
趙青山遞上了摺子,請求將他所制定的內閣更替制度定為法度。
而且,列出了詳盡的條例制度。
譬如,恢複「不歷州縣,不擬台省」的唐朝舊制。
內閣一致認為,開元盛世的根源之一,且是極重要的緣由之一,便是「不歷州縣,不擬台省」。
等到唐明皇后期,重用性狡獪,無學術,善音律的弄獐宰相李林甫,廢黜了台省制度,便是盛唐轉衰的根由之一。
李林甫相國十九年,終致安史之亂。
如今元輔和閣臣最多連任兩屆,倒是可以杜絕時間太久的問題。
而若能堅持在州縣省府間一級級磨礪出功勞顯著的封疆中選擇閣臣,也能最大可能杜絕李林甫之流。
這個制度若能紮根下去,成為祖制鐵律,那國朝至少能延長五百年氣運。
只是,若是如此,也會極大的限制了君權。
雖然名義上首輔仍由天子任命,但選擇的範圍,卻大大的減少了。
而且,選出來的,極可能不能稱心如意。
但是,多半是對國家有益的……
見賈琮面色凝重不言,趙青山和柴梁對視了眼後,趙青山緩緩道:「殿下以千古未有之聖君之姿,為國朝築萬世不易之基。臣等甘附驥尾,願以衰殘弱軀,為殿下添鴻毛之力。此法若成,則臣於三年後致仕,柴梁即刻出京,前往安南。殿下,臣原欲以殘軀,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以報殿下知遇之恩。卻沒想到,殿下以驚世之才,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底定大乾於風雨飄搖中。臣發現,臣發現只要澄凈吏治,其實,臣能做的,並不多了……柴文孝之才,十倍於臣,他若在位,能做的更好。而老臣最後能為殿下做的,就是以三年時間,徹底澄清吏治後,再輔助殿下完成內閣新老更替制。」
賈琮聞言,面色微微動容,不過,他還是冷靜下來,目光掃過柴梁,道:「太傅,若如此,則在某種程度而言,內閣相權,大於君權。孤在時尚可,若孤不在,後世君王勢弱之時,內閣便可圈定下任元輔人選。甚至,若有悖逆之人,居心叵測經營數十載,可以做到將元輔之位父傳子,子傳孫,挾天子以令諸侯!到那時,天子不過成了被人操控的傀儡。」
「這……」
此番誅心之言說出後,趙青山等人無不面色驟變。
賈琮所言有沒有可能,有可能,而且極有可能。
華夏的百姓,從來都是世間最好的百姓。
但對於華夏的官員而言,尤其是最上層的官員,千百年來,即使以最謹慎的心態去提防,都不為過。
禍國者,從來都不是民,而是官。
這幾乎成了一個輪迴,龐大而貪婪的官僚集團,將國家禍害到山河破碎的地步,再高喊一聲「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召集忠義之民重塑河山,鼎定天下,然後形成另一個龐大而貪婪的官僚集團,繼續周而復始的禍禍。
從始至終,都是華夏之民在任勞任怨的勞作供養著官老爺們。
等戰爭時,再出血出力為官老爺的利益去戰鬥犧牲。
所以,賈琮絕不會去盡信官員的節操。
「太傅,這天下只有一個趙青山吶。」
「殿下!!」
一瞬間,趙青山熱淚盈眶,跪下行大拜之禮。
而林清河、吳琦川等人,則似有所悟的看了眼柴梁。
太子,這是在提防哪一個……
賈琮讓王春扶起趙青山後,面露微笑道:「太傅之心,孤十分明白。但元輔相國,禮絕百僚,擔負國政乃至社稷之重,不能這樣簡單定奪。孤已經有了些想法,只是目前還不完善。這大概需要二十年或者更久,一步一步試行。從來沒有萬世不易之法,只能不斷的去完善。這應該也是新黨的核心原則!不過太傅想再過三年就致仕,倒是可以……這二年來,太傅一天休息不滿三個時辰,這般勞累程度,只一年功夫不到,太傅鬚髮皆白,太傅這是以性命心血在操持國事,孤實不心忍。如今國事漸穩,太傅不可再如此操勞。孤非阿斗,怎好讓太傅步諸葛孔明之後塵?」
趙青山好一陣感激涕零後,於養心殿內氣氛微妙間,賈琮又對柴梁道:「柴少傅之才,孤深知之。早於寧則臣為內閣元輔時,就曾於先帝據理力爭過,言少傅有定國安邦之才。少傅先治河道之患,又平息齊魯之亂,有大功於社稷。孤知道,這份摺子初衷必出於少傅之手,少傅目光之長遠,也為孤所欽佩。少傅還甘願遠赴安南,為國定邊,孤心甚慰。只是少傅,路總要一步一步走。這條道路,過去幾千年也沒人這般走過,誰都不知道前路會如何,只能摸著石頭過河。孤自然也明白少傅心意,許是擔心孤有個閃失,亦或是,擔心孤志得意滿後,變的昏聵糊塗起來,譬如李隆基?前者嘛,孤會提前擬好遺旨,就放在含元殿孤所書的正大光明匾後。若果真天意不測,後事即可按遺旨行事……」
趙青山等人聞言,臉都青了。
若讓外人知道他們逼得賈琮議論身後事,別說旁人,太后就能活活扒下他們的好皮!
柴梁也跪地叩首道:「臣,得遇明君如殿下,乃天賜十世之福也。焉敢妄念君父之吉凶,唯一所恐懼不能眠者,唯天妒英才四字……」
「天妒英才……」
賈琮呵呵一笑,叫起後沒有多言此事,又道:「至於志得意滿後,變的昏聵糊塗……孤以為,至少二十年內,還不至於到這一步。而在這二十年間,國朝政務,多交由內閣處置。孤唯一所需要操心的,便是不斷的來修整完善國朝立國之制度。這方面,孤也需要太傅、少傅還有諸位內閣大臣的幫助。不過這些事,要等太傅、少傅還有諸臣致仕後,再細細討論。官員致仕後,雖不得再干預朝政,但幫孤想想法子,出謀劃策,還是應允的。而實際上,這個制度的完善,如何保證君權、相權的平衡,如何保證權力不失衡,至關重要!太傅,致仕之後,仍有千鈞重擔要挑。所以,太傅還是要保養好身子骨呢。」
趙青山等都沒想到,賈琮會將事情看的這般通透,也早都做好了打算,皆敬服不已。
他們自然不知道,賈琮真正的打算,是在這二十年內,大肆繁衍血脈。
不止天家血脈,還有民間人口。
外面的世界太龐大,如今大乾雖丁口過億,為當世第一人口大國,但仍舊遠遠不足。
隨著玉米、土豆等高產作物在北方的大力推廣,以及安南、暹羅等一年三熟的產糧大省的歸復,幾千年來制約百姓繁衍的糧食問題,將會被徹底解決。
最多二十年,大乾以億為基數的人口,將會發生爆髮式的增長。
而到那時,他兒子的數量,多半也會遠超現在。
賈琮自信,在他有生之年,會建立起一個強大不滅的大中華聯邦。
只是這等話,卻不必告訴趙青山、柴梁等人。
縱然柴梁之才可定國安邦,但他的目光,也看不透歷史的長河,也不可能從華夏幾千年來周而復始的循環桎梏中跳出來。
所以,他們只需要當好一個執行者。
而不該以他們的歷史目光,去挑釁他的戰略布局。
太有才幹的人,總是不安分……
……
自養心殿出來後,內閣諸臣回到了養心殿。
氣氛,不算太好,但也不算太壞。
林清河嘆道:「殿下之志,猶如九天皓月,又如煌煌大日,實非吾等所能及也。」
柴梁看他一眼後,同趙青山道:「元輔,務必保重身體!務必保重身體!遇事能規勸殿下者,唯元輔也。仆今日便要去坐鎮安南、暹羅。以三年時間,安定二省。唯一所慮者,便是太傅的身子骨……」
以趙青山如今不衰的聖眷,總還能對賈琮有一定的影響。
若他有個閃失,內閣與天家,便只有君臣之義了……
而既然先前在御前開了口,趙青山三年致仕,柴梁去安南坐鎮,那君前無戲言,他們說到就要做到。
這便是氣氛不大好的緣故……
很顯然,這就是太子對內閣想要擴大權力訴求的凌厲反擊。
這一巴掌下來,內閣想要的一根毛也沒落實,倒是一下將他們的政治生命砍掉了大半。
痛入骨髓。
好在,賈琮總還念舊,也或許是不欲在此時再掀起朝堂波瀾,才沒將他們一下打落塵埃。
以相權觸碰君權,著實為大忌啊……
賈琮願意自縛君權,那是他足夠賢明。
但不代表他願意被相權逼著去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