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六章 三月二十三

入夜,東府。

東北角,薛姨媽小院。

正間卧房內,薛姨媽歪在鋪著秋香色素麵錦緞大條褥的炕上歇息,同喜同貴兩個丫頭跪坐在炕邊,拿著佛手小木槌輕輕的為她捶著腿彎。

雕花細木炕桌上擺放著一尊紫銅鎏金銀喜鵲熏爐,一股股細膩的甜香從喜鵲口中噴出,沁的人溫潤舒適,直想閉眼睡去。

只是薛姨媽雖在閉目養神,卻並未睡下。

因為她在等寶釵歸來,說說一些心裡話……

說實在的,薛姨媽有些後悔來京了。

曾經她根本沒想過,都中神京天子腳下竟會這般亂這般險。

以賈家的門楣,都到了今日這等駭人地步。

她猶豫著,是不是尋個借口,再回江南去?

再者……

薛姨媽也沒想到,在薛家日漸衰敗頹廢的豐字型大小,在賈琮手裡竟能煥發出如此光彩來。

不說旁處,只都中這幾處門鋪,聽說就能日進斗金!

論起來,雖江南沒有神京長安貴重,但論富庶,北地卻從未及得上南省。

連都中的門市都能日進斗金,更何況據說數倍昌盛的南省門市?

薛姨媽隱隱有些後悔,將豐字型大小借出去了……

當然,她也只是後悔,並沒想著嘗試收回。

她雖是婦道人家,但卻也是極為精明的婦道人家。

該怎麼處理外面事她不懂許多,但該怎麼做人,她還是明白的。

只是明白歸明白,不抱怨幾句,她總不舒服。

這些話,卻是連王夫人跟前都不能說。

她只能同自己的親閨女說……

正尋思著,忽聽外間傳來一陣「鐺鐺鐺」的西洋大座鐘聲。

薛姨媽默數了遍,竟是連敲十一下了。

她緩緩睜開眼睛,見同喜同貴二人都在一點一點的打著瞌睡,微微皺了皺眉頭,問道:「姑娘還沒回來么?」

同喜同貴聽這突然響起了聲音,驚的差點沒一頭栽下炕去,一身冷汗後,忙一起搖頭道:「還未。」

薛姨媽心中隱隱升起了不大好的預感,若是寶釵和姊妹們一道玩耍說笑,這會兒必已經回來多時了。

她每日里按時作息,斷不會回來這般遲。該不會是……

正這時,聽窗外廊下,遙遙傳來守夜媳婦的輕聲說話聲:「姑娘回來了!」

又一道應聲傳來:「嗯。」

聽這聲音,薛姨媽心頭又是一跳。

平日里,寶丫頭和下人說話雖也客氣,可卻從未如此溫柔過。

她緩緩坐起身來,等著寶釵進來。

未幾,就見鶯兒挑起門帘,請她姑娘寶釵入內。

「媽還沒睡呢?」

寶釵入內,看到薛姨媽正盯著她瞧,心裡一緊,忙笑問道。

薛姨媽應了聲後,讓同喜同貴去給寶釵打洗臉水去,然後看著她道:「是你琮兄弟送你回來的?」

寶釵眼帘一跳,頓了頓,緩緩點頭應道:「是。」

薛姨媽聞言,嘆息一聲,連鶯兒也一併揮退後,方苦口婆心道:「我的兒啊!你素來最是精明,怎如今連形勢也看不明了?賈家如今已成了險地,且這風險,琮哥兒要獨扛八分去!雖如今看起來威風八面,可誰也不知道哪天就壞了事了。你老子在時,最喜歡你聰慧憐人,教你讀了好些書,這些道理連我都能明白,你會看不明白?我的兒,你哥哥是個混不吝的,我早不指望他了。若連你也陷了進去,你讓娘還怎麼活?」

寶釵垂著螓首,杏眼怔怔出神。

她並非看不見賈琮的危局,只是,縱然明知賈琮現在一個巨大無比的火盆中,也依舊難阻擋她飛蛾撲火的心。

自她記事起的這十來年裡,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這樣去愛一個人。

也從沒想過,會有這樣一個值得的人出現在她的生命中。

直到,在這座長安城中,遇到了他……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縱有一日大禍臨頭,若能一起赴黃泉,也未嘗不可呢。

薛姨媽忽然不說話了,因為她雖看不清寶釵垂下的眼睛,卻可以看到她下半張臉上,微微勾起的嘴角。

那抹恬靜的微笑里,包含著怎樣的幸福,或是,對幸福的嚮往。

都是從少男少女時過來的,薛姨媽怎會不明白,這樣的笑容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情根深種啊!

這是孽緣哪!

薛姨媽心都要碎了,然而,這還不是最讓她心碎的。

她無意間,順著寶釵的嘴角往下看,划過白皙的下巴,落在了她衣襟領口處,目光忽地一凝,瞳孔隱隱收縮成針!

她看到了什麼?!

那是……

草莓?!

當然,這個時代還沒種草莓的說法,但是,薛姨媽作為過來人,也知道那處淤紅意味著什麼。

她又驚又怒,恨不得一把扯下那綉著流水雲紋的衣領看個明白!

可是,她又知道,不能做到這一步。

閨閣姑娘的顏面最是貴重,只能維護,不能撕破。

窮養兒富養姑娘,便是這個理兒。

只看到各家老爺審賊一樣審兒子,卻沒聽說誰家審賊一樣審姑娘的。

自家姑娘的名聲自家都不維護,傳出去,豈不更讓人輕賤。

故而,饒是薛姨媽此刻驚怒交加,也不能發作出來。

不過寶釵倒是機敏,感覺到薛姨媽呼吸不對,抬起頭一看,就見她凝視著自己脖頸處。

讓她登時想到之前在會芳園的旖旎,該不會留下印記了吧?

寶釵俏臉大紅,不動聲色的將衣領往上提了提,輕聲道:「媽不必多想,上回哥哥都說了,連咱們內宅女眷都能看明白的事,琮兄弟……難道還不如咱們?你放心罷,他同我說了,他心裡有數,不會壞事的。」

說著,不等薛姨媽再多言便起身,道:「媽早點歇著罷,我先回屋了。」

而後出了正房,往西邊廂房而去。

可薛姨媽哪裡睡的著,見同喜同貴送了熱水過來,讓同喜送去西廂,卻讓同貴將鶯兒喊來。

沒一會兒,鶯兒被喊來,薛姨媽滿臉肅穆,沉聲問道:「你整日里跟著你們姑娘,今晚他們去哪兒了?」

鶯兒唬了一跳,道:「沒去哪兒啊,就往會芳園凝曦軒處轉了轉。」

薛姨媽怒道:「這麼晚了,你不知規勸你們姑娘回家,往園子做什麼去?」

鶯兒早得了賈琮的叮囑,這會兒委屈道:「三爺說了去轉轉,我這個做奴婢的,並不敢多嘴。」

薛姨媽氣道:「那他們在凝曦軒做什麼?」

鶯兒奇道:「就是臨著水,在亭軒內吟詩作對,並未乾其他事呀。」

薛姨媽攥緊拳頭,恨不得給鶯兒一耳光,只為了寶釵的臉面,不好動手,強壓怒氣道:「沒幹其他,你一直跟著?」

鶯兒道:「倒是離開了一炷香功夫,去登仙閣取了回筆墨紙張,很快就回來了。等三爺和姑娘各寫了副字後,我們就回來了。」

薛姨媽聞言,擰眉看著鶯兒,道:「果真?」

鶯兒無辜的看著薛姨媽,道:「自然不敢誆太太,怎麼了?」

薛姨媽心裡海鬆了口氣,她最怕的,就是那二人生母煮成熟飯,做出了醜事,萬一早早大了肚子,那她乾脆抹脖子自殺算了。

這少男少女在一起,哪裡能控制得住?

大戶人家,這樣的事還少了?

尤其是高門大戶的公子哥兒們,個個都是玩女人的好手。

賈琮看起來超逸不俗,可房裡還不是早早收了平兒、晴雯幾個?

寶丫頭現在心裡儘是他,保不齊就被他哄了去。

萬幸,還未釀成大錯。

想來,寶丫頭心裡還是有數的……

薛姨媽盯著鶯兒,厲聲道:「下回你姑娘再和琮哥兒獨在一起,你便同她說,我喊她回來有急事!若是辦不好,仔細你的皮!」

一通威脅後,才放了鶯兒離去。

鶯兒回到西廂,關住門閂後,才海鬆了口氣,見寶釵穿著一身月白小衣看來,不由埋怨道:「我的好姑娘,到底哪裡露了餡兒,太太怎一口認定你和琮三爺獨處私會了?」

說著,她吧啦吧啦的將薛姨媽的話重複了遍後,見寶釵只是紅著臉不吭聲,眼睛轉了轉,一下看到了寶釵修長頸部靠近鎖骨處的雪膚上,那一處殷紅淤印。

還不止一個,似往下還有……

想想下面是什麼,鶯兒一張俏臉也登時暈紅起來。

她之前自然同薛姨媽說了謊,她根本不是離開了一炷香功夫,她提著燈籠隨賈琮、寶釵進了會芳園後,他二人上了登仙閣二樓,鶯兒自己卻留在一樓,哪裡知道上面發生了何事?

可現在,卻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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