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一章 濃墨

榮國府,榮慶堂。

西暖閣內。

夜,天還未明。

也不知幾時,湘雲恍惚聽到身旁有人在抽泣,從夢中醒來。

就著碧莎外的火燭轉頭看去,只見黛玉嚴嚴密密的裹著一套杏子紅綾被,一把青絲拖於枕畔,卻並未睡覺,而是在背著她,輕聲哭泣。

湘雲忙起身瞧去,就見黛玉竟連半邊枕頭都哭濕了。

她納罕問道:「林姐姐,你怎又哭了?昨兒分明是我挨了冷眼,老太太、太太雖沒罵我,可聽說是我把寶玉氣成那樣,到底好好瞧了我兩眼。估摸著昨夜我家裡要是來人接我,又該我走人了……好姐姐,莫非你是在哭我?」

黛玉杏眼紅腫,轉頭看向「嘲笑」她的湘雲,啐了口,聲音都微微沙啞了,嗔怨道:「人家就是在心疼你,難道不成?」

湘雲揉了揉明亮的眼睛,笑了笑,又緩緩躺下,拉過錦靠,半靠在床榻,方輕聲道:「自然成,不過大可不必。林姐姐,咱們命里相似,我卻不像你這般心窄。真要處處較真兒,那還能活?你是個明白人,何必事事做此形象自苦?況且你身子不好,素來多病,自己不愛惜些,只這般不好好睡覺,日後身子毀了該怎麼辦吶?」

黛玉聞言,再度落下淚來,哀傷道:「還能怎麼辦?咱們這樣的人,合該這樣的命,左右不過一死,或早或晚,又有什麼相干?」

湘雲聞言哼了聲,道:「都像你這般,天下人得死一大半!我也不說別個,你自忖命苦,再苦還能苦過三哥哥?我告訴你,要是以前,我昨晚一準兒也要收拾東西,今早立馬回家。可如今,哼哼!再怎麼著也要等過了八月十五!」

黛玉聞言忍不住破涕為笑道:「這又是什麼道理?難道你家十五月亮沒這裡的圓?」

湘雲沒好氣翻了個白眼兒道:「你就會笑話人……我是在等三哥哥秋闈放榜後再走,我就想看看,命苦的人是不是果真一輩子都命苦!」小模樣有些驕傲和不服。

黛玉沒好氣道:「你和他比?」

湘雲眉尖一挑,驚訝道:「如何不能比?難道你也和那些嚼舌根的壞婆子一樣,瞧不起三哥哥?林姐姐,論模樣,論才氣,論……」

話沒說完,就聽黛玉一迭聲的啐惱道:「呸呸呸呸!你才和那些嚼舌根的壞婆子一樣呢,我多咱瞧不起三哥哥了?

我是說咱們和他比不得,他那樣的人,一萬個裡面挑不出一個。

咱們都算通點文墨的,做的詩詞,往常瞧著也好。

可你敢和三哥哥寫的比?上回若不是紫鵑攔著,我早把以前寫的都燒了去。

所以我才說,咱們如何能和他比,你想哪裡去了……

再者,你沒發現么?」

「什麼?」

湘雲聽了黛玉的解釋,倒是聽進去了。

只是結尾這話讓她摸不著頭緒。

黛玉輕嘆一聲,道:「我不比你和三丫頭,更和那個素來精明,如今卻把心都快丟了去的寶丫頭不同……一直以來,我冷眼旁觀,就發現三哥哥面上雖溫潤,絕無失禮違矩之處,但心裡未嘗沒有不是清冷的。他在意的,不論貴賤,都是之前他落難時幫過他的人。譬如環哥兒,譬如平兒姑娘。至於其他人……」

湘雲聞言頓了頓,道:「這難道能怪他?你難道不知道,三哥哥之前受的那是什麼樣的苦?」

黛玉搖頭道:「怎能不知?我如何也忘不了,那年大老爺過生兒,請一家子去做客,出來時在假山後看到的那個場景。當時你不在,所以只聽我們說。真是全身沒一處好地兒,渾身都是被打起的血稜子,只看著都讓人心寒。他卻還要一個人,默默躲在角落裡縫補衣裳。」

至今說起,黛玉都忍不住唏噓。

「難怪他心裡和咱們這些人親近不起來……」

湘雲聞言卻又抱不平,壓著聲音道:「你果真不明白?」

「什麼?」

黛玉奇問道。

湘雲難得面帶譏諷色,哼了聲道:「從前我們都尋三哥哥畫像兒,獨你和寶哥哥不畫,為何?不就是怕寶哥哥嫉妒生氣嗎?

昨兒晚上,寶玉為何惱成那樣?往常我也說他,他也沒氣成那樣,臉都蠟黃了。

如今這般,還不是因為有個比他出色的比的!

他倒不是惱三哥哥比他好,而是怕我們這些姊妹們都去和三哥哥頑了,沒人和他頑了。

三哥哥也是個極明白的人,他豈能看不出這些?

所以才故意和咱們保持距離,不往親近了走。

他許並非是怕老太太和太太惱他,我瞧著如今老太太、太太也不能拿三哥哥如何了。

他只是素來以為受了老爺、太太的大恩,所以才處處讓著寶玉。

可惱寶玉是個不曉事的,昨兒又鬧一出,我瞧著老太太和太太又把三哥哥給惱上了。

待三哥哥回來,不定又要鬧出什麼是非來呢。」

黛玉聞言,沉默了稍許,嘆道:「我們又能怎麼辦呢?咱們畢竟和寶玉好了這麼多年,他待咱們也好,總不好如今有了三哥哥,就疏遠了他……」

湘雲奇道:「我多咱說要疏遠了他?寶哥哥和三哥哥都是一樣的哥哥,難道非要分個親近遠疏?咱們只一般對待就好。而且三哥哥確實比寶玉做的好,咱們也不必昧心的看不見。倒是你這般,反倒忒委屈自己了,別人也未必看得見。你只要不和寶姐姐那樣,旁人也不會說什麼。」

黛玉聞言噗嗤一笑,新鮮道:「真真難得了,你也有說寶丫頭不好的時候?」

湘雲卻沒心思說笑,對她自己都沒這樣愁過,抓了抓頭髮,苦惱的小聲道:「寶姐姐也不知怎麼了,全不像她往日的性兒啊。三丫頭和三哥哥是正經堂姊妹,親近些也不礙事。可她……」

黛玉看著她道:「你難道沒聽過那句戲文?」

湘雲一怔,問道:「什麼?」

黛玉抿了抿口,輕聲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這般說來,我倒有些欽佩寶丫頭了,她竟有這等勇氣,實在看不出。只是,日後怕也要受難了……」

……

崇康十二年,八月九日。

剛過卯時,天還未明,貢院明遠樓上便已人影憧憧。

順天府鄉試主司趙敏政立於樓上,看著下面萬間號房燃起點點燭火,與天上星光輝映,雖一宿沒睡,可心中卻是說不出的自得。

因為自今日起,這些生員們就將正式成為他的門生了。

師徒名分定下來後,日後學生便要聽老師的話。

天地君親師,師乃綱常大義也。

內閣那些位高權重的閣老,哪個不是當過好多屆的座師、房師,方門生滿天下的?

這也是他們執政的根基。

本來,以趙敏政的資歷,無論如何也不敢有此妄想。

朝廷內兩朝元老多的是,論資排輩他這輩子都只能被壓在下面。

卻不想一朝之變,盤踞朝堂內的諸多舊黨大佬們,紛紛被貶出京。

朝廷上竟成了新黨獨大,尤其是內閣中。

然而即使皇帝再想變法,也絕不能容忍這等情形出現。

不然長期以往,大乾將是誰家天下?

因此,曾經努力巴結都不入人眼,無法阿附新黨的大臣們,如今便有了另一條路徑可走。

他趙敏政,便是這條路徑的旗幟!

因為他表舅,大明宮總管太監,戴權。

趙敏政是知道些內幕的,舊黨式微後,崇康帝在勛貴勢力與宦官之間,很是猶豫了一陣,最終,還是選擇了宦官。

因為勛貴勢力雖然好用,也容易扶持起來,可是卻也容易坐大,不聽使喚。

宦官就不同了,生死榮辱皆操於上手,容易掌控。

又因為大乾宦官不許直接干政,如此,便有了趙敏政的發跡。

宦官不能干政,閹黨卻可以。

趙敏政知道,不止今科順天府的鄉試,連來年春的會試,都將由他主持。

這等大力扶持,也算是給新黨的一個旗號,行事收斂點……

想起近來遭受新黨諸多大員的打擊嘲諷,謾罵羞辱,趙敏政冷笑一聲。

縱然那些人不斷彈劾他,那又如何?

如今他簡在帝心,誰能動他?

新黨那群瘋狗越是想滅了他,越滅不了他!

等這幾批士子們長成後,他夾帶里也有了人,到時候誰會怕誰?

念及此,趙敏政似已經看到了日後他入內閣,與寧則臣分庭抗禮的情景,心中升起萬丈雄心。

「總裁,時間到了……」

一旁同考官,陪他在明遠樓上吹了好一陣涼風,見時間已到,趙敏政還在出神中,忍不住提醒道,只是模樣諂媚。

這一科同考官,均為閹黨門下……

這個明顯的做法,原本並不合規矩。

可是寧則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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