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是人話

我心想,地球人用虛假的表情和反應,來掩飾內心真實感情的能力何等高強,豈是亮聲這個幼稚的外星人所能想像於萬一!

譬如這時候,亮聲就完全不知道我在對他進行「腹誹」。

亮聲在我的冷笑聲中,道:「杜良當時一看到中選的是你的複製人,就叫道:『糟糕,這事情如果讓衛斯理知道,一定認為是我故意和他過不去了!』我說:『不要緊,衛斯理不是這樣的人。』杜良還不住搖頭,連連道:『不妥,不妥!』」

我哼了一聲:「既然他認為不妥,那麼現在一定已經換了另外一個複製人了?」

我在這樣問的時候,當然知道並沒有換人,如果已經換了人,亮聲根本不必來我這裡了!

亮聲嘆了一口氣:「杜良先是堅持換人,可是在比較了所有複製人腦電波測試的結果之後,還是原來中選的最適合,而且適合的程度遠遠超過其它人,所以……所以……」

他說了半天,還是要「玩」我的複製人,說了等於不說。

我的憤怒程度,也因此提高,我道:「對於知識轉移,勒曼醫院並無研究,所以所謂『適合程度』如何,全是由杜良來決定,是不是?」

亮聲點了點頭。

我說得非常堅決:「我不知道杜良這傢伙,究竟意欲何為,可是如果勒曼醫院容許他對我的複製人進行活動,那就不但使我和杜良之間的敵對程度增加,也使我和勒曼醫院之間,從此處於敵對的地位!」

這一番話,我說得再清楚不過。亮聲當然知道其嚴重性,決計不是打一個哈哈就可以敷衍過去的。

他默然不語半晌,才非常無可奈何地道:「既然閣下堅決反對,我回去和杜良商量──」

我用力揮手:「沒有商量的餘地!必須取消原來的行動!」

亮聲口唇動了動,欲語又止,過了一會,才道:「我來的時候,人人都說我多此一舉,看來真是多此一舉了!」

他的意思很明白,他是說,如果他不來告訴我,我根本不知道杜良在勒曼醫院搗甚麼鬼,他們喜歡怎樣進行就怎樣進行,不會受到我的阻擋。

白素在這時候道:「很感謝你來告訴我們,使我們知道會有甚麼事情發生,能夠及時阻止。」

亮聲攤了攤手,神情無可奈何之極,非常之有難言之隱的樣子。白素道:「你堅持來告訴我們,是將我們當朋友,既然是朋友,有任何話,但說無妨。」

亮聲神情為難:「既然衛斯理反對──」

白素立刻道:「我也反對!」

亮聲改了口:「既然你們反對,勒曼醫院方面絕對沒有問題,一定尊重兩位的意見,可是……可是……如果杜良醫生堅持,根據我們之間的協議,我們必須照杜良醫生的意見行事。」

我怒道:「你是說,杜良可以在勒曼餞院為所欲為,勒曼醫院不能干涉?」

亮聲道:「是啊!這正是你為了使杜良醫生可以回到勒曼醫院來而竭力勸我們答應的條件啊!」

我張大了口,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我確然曾努力撮合勒曼醫院和杜良合作,因為我認為杜良的研究非常有價值,知識轉移工程能促使地球人進步,所以也一直要勒曼臀院盡量滿足杜良的要求。

而現在,結果是勒曼醫院無法否決杜良的行動!

我實在不知道該做些甚麼才好──除了當年的那位商先生之外,我大概可以算是歷史上作法自斃的另一個最佳例子了。

我考慮到,如果杜良真是對我存心不良,他一定不會理會我的反對,勒曼醫院既然無法阻止,當然也就只好任由杜良行事,勒曼醫院可以做的是不讓我知道,使我就算想反對也無從反對起,而等到杜良的陰謀實現的時候,就甚麼都遲了!

本來在知道了自已有一個複製人在勒曼醫院的時候,心中就非常不自在,就覺得非常有必要處理這件事情。

然而對於如何處理,卻有很矛盾的心理。

我並不想有一個複製人,卻也不能否認有一個複製人,對我的生命來說有很大的好處。

我不會主動要求有一個複製人,可是現在的事實是,已經有一個我的複製人存在,要如何處理他才最合適?

當然要消滅這個複製人是很容易的事情,然而又回到了老問題上來:消滅複製人,算不算殺人?

我不願意有複製人,要勒曼醫院方面將他處理掉,那算不算是我謀殺了他?

事情非常複雜,不是「難以處理」,而是「根本無法處理」。

在這樣情形下,我只知道,事情木來就無法處理,如果讓杜良醫生對我的複製人進行知識轉移,不管他轉移的是其么種類的知識,都只會使事情更加複雜,更加無法處理。

我不知道對整件事情應該如何做,可是卻知道應該如何走出第一步──第一步就是必須阻止杜良將我的複製人作為知識轉移的對象。

我向亮聲道:「勒曼醫院和杜良有協議,我和杜良沒有協議。我可以阻止他的行動。」

亮聲聽了,現出非常古怪的神情,象是我所說的話完全不能成立。我知道他為甚麼會這樣,就補充道:「既然是我的複製人,我就應該有決定如何處理他的權力!」

亮聲緩緩地搖了搖頭,表示不同意。

我兩步跨到了他的身前,盯看他看,亮聲還是搖頭,道:「你們……地球人在複製人這個問題上,糾纏不清……不能接受複製人和人之間其實毫無關係的觀念,不能接受複製人的生命形式和人的生命形式無關,像你那樣,已經算是最能改變固有觀念的地球人了,可是還是以為你的複製人和你本身有關聯……」

他嘆了一口氣:「真是令人不解!」

最使我難以忍受的還不是他所說的話,而是他說話的時候那種神情。那種一副「夏蟲不可以語冰」的樣子,象是他高高在上,所有地球人都在他腳底下一樣。

雖然我一向認為外星人確然在各方面都比地球人高級,然而即使是高級對低級,也不必擺出這種令人反感的姿態來。

尤其這時候我思緒紊亂,完全抓不住中心──感到了極度的不舒服,可是又無法說出為甚麼不舒服的具體原因,這種情形,使不舒服的程度更加增加,也使人非常焦躁不安。

在這樣的情緒下,對亮聲剛才的那些話,也就格外反感,我冷笑一聲:「我的複製人,當然和我有關係!」

亮聲也居然冷笑,道:「有甚麼關係,請你告訴我。」

我心中雖然有一團氣,象是要爆炸一樣,可是對於亮聲的話,我卻只能張大了口,無法作出任何響應。

我和我的複製人之間,有甚麼關係呢?

關係一定有,可是卻無法說出具甚麼關係──因為這種關係,在人類生活中,還沒有普遍形成,甚至於可以說還沒有正式出現。所以在人類語言中,當然也沒有可以表達這種關係的辭彙。

亮聲象是早就知道我無法回答一樣,道:「如果我不告訴你,你根本不知道有複製人的存在,在複製人的身上,不論發生了甚麼事情,你都感覺不到,衛先生,你和你的複製人之間,完全沒有關係,複製人只不過是複製出來,在需要的時候,為人類生命作出貢獻價值的一種存在而已。」

他沒有說出來的話是:複製人根本不是生命,不應該被當作是生命看待。

對於這個問題,多少年來,我並沒有肯定的答案,這時候還是沒有,所以對於亮聲的話,我不同意,可是也不是同意,結果是還是無話可說。

白素在這時候道:「既然如此,那麼閣下為甚麼還要特地前來,告訴衛斯理,衛斯理的複製人會被當作實驗品?」

我應聲道:「是啊,既然和我沒有關係,而且在你們的觀念中,複製人不能算是生命,你來,為了甚麼?」

亮聲攤了攤手:「這個複製人,會接受知識轉移,知識轉移成功之後,就發生了變化……」

他遲疑了一下,又重複道:「……發生了變化……變成……變成……」

他說到這裡,苦笑,難以為繼。

我知道他遇到了和我同樣的困難──一種從來也沒有發生過的情形,就沒有一種語言可以恰當的描述形容它!

從來也沒有複製人接受知識轉移這種事情發生過,所以複製人在接受了知識轉移之後,會變成甚麼,也就沒有語言可以表達。

可以肯定的是:複製人接受知識轉移之後,和以前完全不同。

以前勒曼醫院(外星人)方面,像亮聲剛才所說,不以為複製人是一種生命,或者說,認為複製人的生命形式和人不同,只類同於實驗室之中的白老鼠,甚至於還不如白老鼠,因為白老鼠的腦部,不是空的,而複製人的腦部,卻空無一物。

他們的這種觀念,地球人很難接受,可是卻也不能不承認他們有他們的道理。

然而當複製人接受了知識轉移之後,他們對待複製人的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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