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可惜之極

所以事情正如她所料,沒有多久,杜良就開始自言自語。

杜良的神情非常難以形容,只能說這種神情只有在失敗了而又絕對不甘心失敗的人的臉上才能看到。

他道:「我失敗了!其實我沒有失敗!只不過是沒有適當的轉移體!我能夠成功!能夠!」

白素輕輕碰了我一下,低聲道:「現在可以試試問他,他或許會回答。」

我明白白素的意思──杜良現在的精神狀態異常,他的自言自語和一般人在說夢話的情況相類似。說夢話的人沒有談話的對象,可是如果有人在一旁搭腔,說夢話者在很多情形下會有問有答,白素就是想利用杜良的異常精神狀態,使他反而可以正常的和我們對話。

我想了一想,用非常平靜的語氣問:「轉移體怎樣才叫做適當?」在我這樣問的時候,對於杜良所說的「轉移體」究竟是甚麼,並沒有概念。

我只是隨口一問,甚至於沒有預期杜良一定會回答。

可是出乎意料之外,這一問不但有了回答,而且回答還解決了許多疑問,收穫豐富。

杜良聽到了我的問題,可是他並不望向我,只是現出了非常苦澀的神情,聲音也很疲倦,他道:「不能是白痴──白痴的腦細胞有先天的缺陷,雖然接收了知識,卻不能永久保留,只是暫時性的過渡,最長只能使他保留七天……」

他說到這裡,略頓了一頓,苦笑了好一會才繼續:「然後,白痴還是白痴!」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心想這種情形確然令人沮喪,然而杜良為甚麼一定要選擇白痴,而不選擇正常人作為知識的轉移體呢?

我還是用非常不經意的語氣問:「何不用正常人?」

杜良苦笑搖頭,足有三分鐘之久,才道:「嬰兒腦細胞發育不足,無法接受轉移給他的知識。」

當然難以想像,將知識轉移到嬰兒的腦部會是怎麼樣的一種情形,嬰兒腦部無法接收大量的轉移知識,是略想一想,就可以明白的事情。

我又道:「誰叫你用嬰兒!」

我知道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下,提示杜良回答的話越簡單越好,基本上他現在和處於被催眠的狀況相類似──他由於情緒極度沮喪,自已催眠了自己。

杜良忽然很是憤怒,大聲道:「我怎會用嬰兒做轉移體!那是明知道不可能的事情,我需要的轉移體,不能原來就有知識,原來的知識會抗拒外來的知識,使知識轉移形成紊亂,變成……變成難以想像的……錯亂……」

我不由自主感到了一股寒意。

對於杜良所說的這一番話,我還不能完全明白,可是也很能夠知道大概。

杜良是在說知識轉移過程中的一些特殊情形:接收知識的一方,必須原來沒有任何知識。

不然原來的知識和接收的知識會產生抗拒,而導致「難以想像的錯亂」。

就是這句話使人不寒而慄,試想,杜良當然不是平空得出這個結論的。他知道會有這種可怕的結果,必然是經過實踐才得出的結論。

而在他實踐的過程中,有多少個人因為知識轉移而變成了「難以想像的錯亂」?

那些人後來又怎樣了?轉移進入腦部的知識是不是可以退出來?退出來之後,那些人是不是可以恢複正常?還是那些人一直在「難以想像的錯亂」狀態之中?還是那些人已經不幸死亡了?

剎那之間湧上心頭的問題極多,而同時想到的是:杜良的研究雖然對人類文明進展有極其重大的意義,可是他有權將人當作試驗品嗎?

在我身邊的白素,顯然知道在那剎間我所想的一切,她低聲道:「在沒有了解全部事情之前,先聽他說。」我吸了一口氣,忍住了不出聲。

杜良在說了之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可是又無法將人原來的知識全部消除掉!」

他這句話一說,我立刻就明白了他為其么需要勒曼醫院中的複製人了!

同時也明白了為甚麼他在連連說自己失敗之後,又說自己成功。

並不矛盾,其實他並不是失敗,而是成功──他找到了知職轉移的方法,只不過找不到適當的轉移體而已!

他需要的轉移體是一個腦部發育成熟,可是卻又一些知識都沒有的人!

這種適合作為轉移體的人,本來在世界上並不存在,可是自從勒曼醫院成功的複製了人類之後,複製人就天然地成為最佳的知識轉移體。

我相信杜良一定是早就知道這一點的,不過他不願意和勒曼醫院再發生任何關係,而且又以為白痴同樣可以成為轉移體,所以才選擇了一個白痴來進行知識轉移。

結果在知識轉移成功的同時,他卻也發現白痴的腦部結構有缺陷,接收到的知識只能保留一個非常短暫的時期。

然後知識消失,白痴還是白痴──他失敗了!

我不能想像他研究知識轉移的過程是如何艱苦,那一定是一位科學家所能做到的極限,不知道經過了多少次失敗,才能將知識從一個人的腦部,轉移到另一個人的腦部。而結果卻因為沒有適當的轉移體而失敗,他的沮喪可想而知。

在這樣情形下,他即使再不願意見到我、不願意和勒曼醫院發生關係,也只有來求我,求我到勒曼醫院去要複製人。因為只有勒曼醫院的複製人才是最適合的知識轉移接收體!

在我想到了這些的時候,白素當然也想到了。我們都望看杜良,杜良這個人討厭之概,可是卻也偉大之極。

當他才一提出來「要三個複製人」之際,由於不知道來龍去脈,所以只當他是天方夜譚,根本不做任何考慮,認為那是絕無可能的事情。

現在已經明白,要知識轉移能夠成功,非複製人不可,就覺得為了使這種偉大的工程可以繼續、發展,就值得付出任何的努力。

想法不同,就覺得似乎事情也並不是絕對沒有可能──至少可以去試一試。

在我想到了這一點的時候,杜良恰好也向我望來,他的目光還是並不集中,過了片刻,他視線的焦點才算是集中在我的身上,而且有如夢初醒的神情。

我吸了一口氣,沉聲道:「我明白了──你需要複製人,才能將研究繼續下去。」

杜良在經過了剛才的精神異常狀態之後,好像大病初癒一樣,神態顯得非常疲倦,然而他的精神狀態卻也顯然恢複了正常。

他望看我,很緩慢地點了點頭。

我也沒有再說甚麼,也向他緩慢地點了點頭。

他當然可以明白我的身體語言──我答應了他的要求。

杜良有一剎間的激動,然後就恢複了平靜,他站了起來,問我:「有甚麼條件?」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白素示意由她來說,我點頭表示同意。白素道:「本來,我們想要你將知識轉移的來龍去脈,完全告訴我們──」

白素才說到這裡,杜良就面有難色。白素接看道:「可是想來就算你告訴我們,我們也無法明白,所以只請你答應,研究有了進一步成就,你要將成就公開。」

白素所說的,正是我所想的,杜良聽了,神情興奮之極,大聲道:「當然!當然!不但向全地球公開,而且向全宇宙公開!讓所有外星人看看,地球上不是沒有人!地球人一樣可以在文明進展上有突破,不必由外星人來指手劃腳!也不必以為甚麼事情都是外星人比地球人進步!」

他說得慷慨激昂之極,我知道他非常不喜歡外星人,也不喜歡我對外星人的態度──他那一番話,最後兩句,簡直是沖我而說的,真是本性難移,還是令人生厭。

我忍不住道:「先別說人家的不是──還要去求人家哩!」

杜良恨恨地道:「勒曼醫院本來是我們的!現在有需要,反而還要去求人家,難為你衛斯理還一直以為外星人不會對地球有惡意!」

我不想和杜良在這個問題上爭論──外星人參加勒曼醫院的工作,我認為是好事,如果不是有大量外星人參加,勒曼醫院的工作不會如此出色。

我的想法,杜良當然不會同意,所以不必浪費時間去爭論。

這時候我想到的是:向勒曼醫院要複製人,其困難程度和與虎謀皮差不多──勒曼醫院方面一定不肯讓複製人外流。

而我明知道這一點,還答應了杜良的要求,是想到複製人不能離開勒曼醫院,可是杜良卻可以到勒曼醫院去!

我相倍勒曼醫院中不論是外星人和地球人,都一定會熱烈歡迎杜良回到勒曼醫院去。杜良在勒曼醫院繼續他的知識轉移工程的研究,一定比他獨自在外面研究,會有更多的方便,也一定會取得更好的成績。

如果杜良堅持不肯和外星人有任何聯繫,我也總算曾經為偉大的知識轉移工程盡了一分力。

當時我只是攤了攤手,表示不想爭論,杜良兀自悻然。我道:「有了消息,如何聯絡?」

杜良居然十分有禮貌,道:「請記下我的電郵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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