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麻木

在《人面組合》這個故事中,她沒有正式出場,可是卻是關鍵人物。她的身份是伏牛山一股土匪的首領──所以於是才會有「壞事行千里」的感嘆。

在接觸《人面組合》這個故事的時候,我再也想不到日後會和這樣的一個人物的女兒見面,所以當時的感覺很是古怪。

在這時候白素問道:「請問令尊是──」

提起她的父親,於是自然而然現出自豪的神情,道:「先父叫於放,是一位軍人。」

從鐵蛋的介紹上,我們已經猜到那位傳奇性大將軍,現在經於是證實,我們並不感到太意外。

然而在這時候,我心中疑惑之極。因為一個是佔山為王、打家劫舍、大塊分金、大碗喝酒的強盜首領;一個是為主義灑熱血、為理想拋頭顱、奮身為國為民、簡直是正義化身的革命軍人;這兩個絕對對立的人物,是怎樣會走在一起、成為夫妻的,簡直完全不可思議!

可以肯定這其中一定有非常曲折雜奇的故事在,我對一切曲折離奇的故事都有極濃厚的興趣,當時就打定了主意,要設法弄清楚它的經過情形。

因為在於放將軍受到他一生所忠於的組織,殘酷折磨到死的這件事情中,大家都知道,於放將軍的妻子並沒有像其他被清算者的配偶一樣,在組織的勸導或者壓力之下,和將單離婚,做出所謂「劃清界線」的行為。

由於這樣,她當然也同時遭到了極可怕的待遇──其可怕的程度,只怕遠遠在任何人所能想像的之上。她居然熬了過來,真不容易。

而她堅決寧願受苦,不肯離開丈夫,當然是由於她對丈夫的愛,由此可知這個女山大王,對丈夫的愛情是何等堅貞、何等偉大!

就憑這一點,她就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女性!

至於一位這樣美麗的女子,如何會成為強盜首領,只怕又是另外一個曲折離奇的故事了。

我一面想,一面回應:「令尊的大名,如雷貫耳……在他出事的時候,你們母女二人,受了不少的苦吧?」

在於是的臉上,有一剎那很痛苦的神情,然而卻一閃即逝,她用淡淡的神情、淡淡的聲音道:「都過去了。」

雖然她看來全然若無其事,可是我可以感到那段經歷是她永遠的哀痛!

不但是我和白素感到如此,連紅綾也知道這一點,她突然過來,緊緊地擁抱了於是一下,於是當然也知道紅綾為甚麼會有這樣的行動,她眼睛中略有淚光,可是她並沒有進一步傷感的表現,而立刻取出了名片來,分給了我和白素。

接過名片,我看到她的銜頭是「國家歷史研究所現代史研究員」。

我問了一句:「是研究中國現代史?」

於是點了點頭,在這時候白素顯然知道我接下來想說甚麼,所以她重重地碰了我一下,並且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搶著道:「不知道我們可以提供甚麼樣的幫助?」

給白素這樣阻止,當時我要說的話,當然沒有說出來。後來我問白素:「你為甚麼要阻止我?」

白素反問:「當時你準備說甚麼?」

我道:「我準備向她指出一個事實:根本沒有所謂現代史──一切歷史都可以隨意篡改,甚至於連相片上的人,也可以隨意令之消失,毫無真實可言,全憑當權者的意志決定,這樣的所謂歷史,有何研究價值!」

白素吸了一口氣:「或許正由於如此,她才要研究,以求還歷史的真面目。」

我哈哈大笑:「你太天真了,當權者自有一套歷史,他們不要真面目,真面目就永遠不會出現!」

白素嘆了一口氣:「雖然如此,可是她既然是研究員,必然明白這一點,不需要你去提醒她,如果你說了,徒然使當時的氣氛變壞,這又何必!」

我雖然還是不同意白素的想法,可是也沒有繼續說甚麼,因為對於當權者決定歷史這一點我和她意見一致。

卻說當時白素問道:「不知道你來找我們是為了甚麼事情?」

於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像是她的要求很難說出口,猶豫了片刻才道:「家母患了肺癌,已經到了末期──」

她說了這一句,我就不禁皺了皺眉,以為她想來求我為她母親去找勒曼醫院。

所以我立刻道:「令堂高壽有八十多了吧?」

我的意思很明白:人總是要死的,應該接受自然的安排,不應該強求甚麼。

於是怔了一怔,顯然不明白我的意思,不過她還是回答了我的問題:「她才過了九十六歲生日。」

我還想進一步提醒她,人活到了九十六歲,應該已經很夠,沒有必要還想活下去。可是我還沒有開口,白素又阻止我發言,她問於是:「醫療方面怎麼說?」

於是再吸了一口氣:「醫院說從現在起,生命隨時會結束,最多還有一個月。」

白素安慰她:「也不必太難過,人總是會這樣的。」

於是淡然道:「我不會很難過,家母更看得開,說她一生經歷,絕對不枉此生,只是有一件事情她要是不在死亡之前完成,她實在死不瞑目。」

聽到這裡,我知道自己弄錯了,老人準備迎接死亡,只不過還有一件事情要做而已。

關鍵當然就在她要做的這件事情上。

我和白素同時問:「是甚麼事情?」

於是望著我們,道:「她要和衛先生、夫人會面。」

我怔了一怔,向白素望去,只見她的神情也同樣莫名其妙,不知道這位一生充滿了傳奇的老太太,為甚麼要和我們會面──這樣臨死的要求,可以說古怪之極。

於是看到我和白素神情猶豫,還以為我們不肯答應,她又急忙道:「家母說,她心中有一個天大的秘密,要告訴兩位,希望藉兩位的記述,傳諸於世。」

這時候我思緒相當紊亂,首先我並沒有拒絕之意,因為這位老太太,絕對是值得會見的人物,她不請我去,我也要主動提出要求。可是聽得於是這樣說,我不由自主搖頭苦笑,道:「如果令堂知道的秘密,想經過我的記述傳下來,那真是所託非人至於極點──我的記述,就算是百分之百的事實,也不會有人相信,都以為是胡說八道,荒唐之極的無稽之談!」

於是笑了笑,顯然她也不見得認為我的記述是事實,她道:「家母這樣說,我就照樣轉述。」

我用詢問的眼色望著她,她搖頭道:「我不知道她所謂天大的秘密是怎麼一回事。不過我可以肯定的是她雖然年紀老邁,身體虛弱到了極點,可是頭腦依然清醒無比,絕對不會胡說八道。」

聽得她這樣說,我不禁很感嘆,人,身體死亡,頭腦也就跟著死亡,實在很冤枉,如果給還是很好、充滿了記憶的頭腦一個好的身體,生命還可以繼續存在!

於是這樣說,當然是想說明她母親不會無緣無故要見我們,而是確然有話要對我們說。

我本來就沒有拒絕於是請求的意思,這時候我已經要答應了,才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我立刻問:「令堂現在在哪家醫院。」

於是緩緩地道出了一家醫院的名稱,那醫院用四個數字為名,和普通的醫院不同。我當然一聽就知道這醫院屬於軍方,而且只收將官以上的高級軍官──別以為用美麗的口號堆砌起來的社會不會有階級之分,實際上在那樣的社會中,階級分得比甚麼都嚴!

像這樣只供高級人員所使用的醫院,普通人別說進去看病,就算在門口張望一下,也是有罪的。那屬於特權階級高層專用,連特權階級的中下層人物也只好望門興嘆,普通老百姓更連想都不用想了!

於是的母親是於放將軍的妻子,於放將軍死後,名譽得到了恢複,自然家屬也恢複了特權階級的待遇,所以才能進入這樣的醫院。

我一向對這種情形深惡痛絕,所以一聽到這醫院的名稱,就自然而然皺起了眉。

白素當然知道我為甚麼皺眉,她正在想該如何對我說,紅綾不知究竟,已經搶著道:「這醫院的名稱好奇怪!」

我正想接著紅綾的話大大發揮一番,於是已經先道:「那是專門為一個高級特權階層而設的醫院──有這樣的醫院或是其他同類的場所存在,就證明這個地方離人類理想的文明、平等、自由的境界,還相去很遠。」

我沒有料到於是會做出這樣的解釋──就算讓我來發揮,也不能作更好的說明。

於是又轉向我:「我知道衛先生不是很願意到這種環境的地方去,可是為了完成母親的願望,我還是要硬著頭皮向兩位提出請求:請兩位去見一見她老人家,聽她究竟有甚麼話要說。」

白素沒有說甚麼:只是望著我──她雖然和我同樣厭惡那種環境,可是並不像我那樣執著,所以問題在我的身上。

我想了一想,道:「如果只是聽她說話,白素一個人去,也是一樣。」

於是苦笑:「我早就了解到衛先生的立場,所以我向母親提過衛夫人來也一樣,可是人老了,固執起來,就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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