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請跟我來

溫寶裕還沒有說甚麼,就聲明在先,樣子很無奈。我向他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快說。

溫寶裕道:「我父親說,他雖然一直在研究,可是總差一點,未能成功,是他遇到了那『三個人』之後,說起來,那三個人點撥了他一番,這黑甜湯的方子才算完成。那三個人是天上的神仙,所以這方子是天外奇方。」

溫伯如很欣賞溫寶裕的敘述方法,他道:「小寶說得乾淨,要叫我來說,不知道從何說起,又說得亂七八糟。」

他這樣有自知之明,應該頭腦很清醒才對,可是偏偏妄想症發作起來,真令人目瞪口呆。

我忍不住說了一句:「不是一直說是『神』嗎?怎麼忽然又變成『神仙』了?」

溫伯如反應很快,立即道:「一樣的。神或者神仙都一樣,只不過是一個稱呼,總之是神通廣大、無所不能的一種……一種……神就是了。」

說他是受了我記述的故事影響,也不能成立,因為他說不出是一種甚麼來,要是受了我的影響,就會毫無疑問說「那是一種外星人」了。

儘管溫寶裕又在擠眉弄眼,可是紅綾卻不懂甚麼人情世故,她笑道:「不對啊,這神通廣大、無所不能的神也好、神仙也好,都應該是雲里來、霧裡去才對,怎麼會淪落到了在路上要搭你的便車呢?」

這個問題我也想到過,所以這時候我和紅綾一起笑嘻嘻地望著溫伯如,看他怎麼回答。溫寶裕在這時候嘆了一口氣,雙手掩住了臉,顯然他也認為溫伯如無法回答,而他又不想看到他父親出醜發窘的樣子,所以才如此。

白素雖然搖了搖頭,可是也同樣想看溫伯如的反應,看他如何自圓其說。

溫伯如聽了紅綾的問題,哈哈一笑,道:「小妹妹,這你就不知道了,神仙雖然神通廣大,可是當要和有緣人相會的時候,會化身為各種各樣的人,甚至於有化身成為乞丐的,看看對方是不是有心人。像我遇到他們時那樣,如果我看到有人想搭便車,我不顧而去,心地不好,和神仙有緣也變成沒有緣了!這種事情常有,不信可以問令尊。」

竟然給溫伯如想出了這樣的一番話來回答,我真是相當佩服。確然在許多傳說之中,神仙往往化身為可憐人,以測驗對方是不是有同情心。

這種傳說當然查無實據,可是然流傳很多、很廣,所以當紅綾向我望來的時候,我只好點了點頭。

紅綾這個問題並沒有難倒溫伯如,她當然不會就此罷休,又問道:「你說的神做了好幾次宣示的地方,究竟是甚麼地方啊?」

溫寶裕喉嚨之中發出了一下古怪的聲音,顯然他原來是想慘叫,卻硬生生地忍了下去,才會這樣。

因為這個問題,溫伯如一定難以回答了。

卻不料溫伯如見問,一臉訝異的神色,反問道:「你為何要知道那是甚麼地方?」

紅綾笑嘻嘻地回答:「那地方好啊!那地方有神的法則,是人間樂土,我們都想搬到那地方去住啊!」

我忍不住笑,真想不到紅綾的胡調本領甚高,她擺明了在吃豆腐,要看溫伯如出醜。

溫伯如聽了之後,神情卻非常認真,側著頭,想了一會,才又反問道:「你真的想去?」

紅綾也裝成很嚴肅的樣子,點頭道:「是啊。」

溫伯如吸了一口氣,略點了點頭,像是紅綾要去,他可以考慮答應的樣子──他有這樣的表現,實在很古怪,好像真的有「那地方」一樣。

然後他又向我和白素望來,很正經地問:「賢伉儷也想去?」

剎那之間我突然有一股極度的詭異之感,感到如果我們答應了,就真的能到「那地方」去。而「那地方」究竟是甚麼地方,我一無所知,這就顯得異常的怪異。

因為有了這種對完全陌生的地方自然生的不安感覺,所以我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如何反應才好,只好向白素望去,只見白素神情也很猶豫,顯然她有和我同樣的感覺。

我沒有立刻回答,溫伯如居然催我:「如果你們真的決定要去,我可以帶你們去。」

他的語氣肯定之極,我們一家三口,面面相覷,卻就是決定不了該如何回答。

照說,根據溫伯如的敘述,那地方在神的法則之下,已經完全消滅了罪惡,確然是樂土,應該毫不猶豫答應才是。可是由於完全不知道那是甚麼地方,是不是可以來去自如,在這裡,又有千絲萬縷的社會人際關係,也不是說走就可以走的,所以變得無法回答。本來是我們在質問溫伯如,要他承認是在胡說八道的,現在反而變成我們無話可說了,真是怪異。

這時候溫寶裕嘆了一口氣,替我們解圍,他道:「爸,真有那樣的好地方,你怎麼不去?」

溫伯如長嘆一聲:「還不是放不下!放不下你,放不下你媽媽,放不下……」

他再度長嘆:「誰都知道,縱使苦海無邊,只要放下,立刻就到彼岸,可是要能放得下才行!」

我和白素,聽得發獃。

聽他以前所說,甚麼神的宣示之類,很有些基督教聖經道理的味道,可是忽然他又打起佛偈來,而且說得禪味十足,令人聽了,回味無窮,所包含的哲理很深,別說反駁,光是領會話中意義,也要費一番心思。

在這種情形下,反而是紅綾這樣沒有接觸過佛理的人,反而在思想方法上沒有包袱,不會陷入深思,所以她最先有反應,道:「好啊,你先帶我去,我去了,真覺得好,再回來帶爸媽去。」

這時候我還在想,我們在向溫伯如追問「那地方」是甚麼地方,可是多少年來,多少人知道「彼岸」,卻為甚麼從來沒有人追問過「彼岸」究竟是甚麼地方?

或曰:「彼岸」就是「西方」,然而「西方」又在何處?

真要說,「西方只在目前」、「西方只在心中」,有甚麼去不去,回不回的?

我越想越沒有結論──這並不是我笨,而是問題本身太玄,多少人修行一輩子,看起來像是早已得道,可是心中對這個問題,也還是沒有答案,不然早就到「彼岸」去了,還留著幹甚麼。

雖然我在想,可是紅綾的話,我還是聽到了的,使我從沉思之中陡然醒過來的,是溫伯如出乎意料之外的回答,他竟然立刻道:「好啊!你先去。」

紅綾也怔了一怔,想不到溫伯如會立刻答應──這是立刻要見功的事情,沒有可能打馬虎眼──如果根本沒有「那地方」,只是他的胡說八道,他如何交代?

總不成真是有「那地方」!

紅綾的想法和我一樣,她立刻緊逼一句:「好,怎麼去?」

溫伯如想都不想就回答:「當然是我帶你去。」

事情會忽然發展到這地步,不但我和白素始料未及,連溫寶裕也完全想不到,所以一時之間他也糊塗了,他竟然道:「爸,你不是說放不下我和媽媽,怎麼又要去?」

溫伯如對於紅綾咄咄逼人的問題,對答如流,可是對於溫寶裕這個白痴問題,卻看來很傷腦筋,長嘆數聲,才道:「去了可以回來,最好,不回來了,也罷!」

我突然之間,感到自己為了溫伯如所說的那種似是而非的話想個不了,也簡直就是白痴,真是可笑,我像是突然擺脫了所有的束縛,大叫一聲:「夠了!甚麼來啊去的,根本就沒有那地方,一切全是胡說八道,是妄──」

我原來想指出事實,說「一切全是妄想症患者的胡言亂語」,可是才說了一個「妄」字,白素就用力推了我一下,打斷了我的話頭──她認為我說了全是胡說八道已經夠了,不必再提到妄想症來刺激溫伯如。

我的話出口之後,氣氛變得很僵──主要的僵硬是來自溫伯如,他陡然一震,然後像是中了定身法一樣,一動不動,這還不算怪異,更怪的情景是他的身子忽然又動了起來──並不是尋常的動作,而是像電影一格一格放映一樣,看起來像是一個機器人,好一會才從背對我變成面對我。

這個過程大約有三十秒,其間完全沒有人出聲,像是處身於默片之中,怪異莫名。

他轉過身來之後,定定地望著我,充滿了不相信的神色,像是根本沒有想到過我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我已經決定要結束這件事,所以並不避開他的眼光,和他對望,而且做好了準備,在必要的時候,直截了當指出他患了妄想症!

我們對望了一會,他很嚴肅、很有質問意味地問我:「你剛才說甚麼,再說一遍!」

我半秘鍾也沒有耽擱,立刻又把剛才的話說了一遍。

溫伯如的表情複雜之極,又是難過,又是憤怒,又是驚訝,又是失望,層次很多,變化甚大,簡直難以形容。

我向他挑戰:「你想說甚麼只管說,不必顧忌。」

這時候溫寶裕已經雙手抱住了頭,在一邊蹲了下來,準備在情況不妙的時候,可以像把頭埋在沙里的鴕鳥一樣。

溫伯如緩緩搖頭,他倒真是相當君子,在這樣情形下,他也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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