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似曾相識

人和人交往久了,互相熟悉,很多時候不必通過語言,就可以知道對方的心意,就算不能知道百分之百,也可以知道大概。

這種情形當然不屬於「心靈交通」,而只是通過對方的身體語言和表情,而揣測到的結果。當然是雙方越是熟悉就越是見效,陌生人之間就很難有這種現象。

所以當我看到溫寶裕從進門開始就顯露出那種古古怪怪的神情時,我就知道他這次來必然又是有甚麼事情來求我了。而且這事情一定是我不願意做的,所以感到難以開口。

在開談了一會之後,他雖然甚麼也沒有說,可是我已經可以進一步肯定事情必然和他的令堂大人有關,九成是他的令堂大人又有了甚麼異想天開的要求,要他來找我去做,溫寶裕明知道必然會在我這裡大碰釘子,可是卻又慈命難違,所以就算尷尬,結果還是會硬著頭皮說出來,在這段將說未說的過程中,他的身體語言清清楚楚在告訴我他心中的無奈和矛盾。

他的這種情形,從最早溫媽媽要他來找我去替一家少年芭蕾舞學校開幕剪綵算起,至少有三次以上。

看他不知道該如何開口的尷尬情形,實在十分有趣──此人平時完全不受任何規範限制,口沒遮攔,說話老氣橫秋,沒有上下大小,上海人打話,叫做「老茄茄」,廣東人說法,叫做「牙擦擦」,也只有在這種情形下,才會使他感到為難,而他又竭力在掩飾,所以格外好看。

我看了一會,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溫寶裕苦笑:「幸災樂禍是很壞的行為。」

我笑道:「不能一概而論,也要看這災禍發生在甚麼人的身上!」

溫寶裕悻然:「如果我面對的是真正的好朋友,我根本沒有任何困擾!」

他顯然知道我已經看穿了他的心意,而居然還敢口出惡言,其居心當然是在使用「激將法」──古語有云:「請將不如激將」,只要我上當,他就得其所哉了。

我伸了一個懶腰:「說得很對,你應該報到你真正的朋友那裡去,而不應該來我這裡。」

我這一記「悶棍」打得他半晌說不出話來,不斷眨眼,想哭又不好意思,想笑又笑不出來,表情之生動,使我再度大笑。

溫寶裕連聲音都變了,他終於想到了一句話,叫了出來:「我以為你是我真正的好朋友!」

我笑道:「真正的好朋友是雙向的,我是你真正的好朋友,你也一定是我的真好朋友,明知道我不願意做的事情,就不應該勉強我去做。」

溫寶裕神情苦澀,攤了攤手:「不但你不願意,不但我知道你不願意,連我也不願意,可是吩咐下來不能不聽不能不答應不能不做不能不來試一試啊!」

我從來沒有聽過一句話之中有那麼多「不」字的,而溫寶裕居然一口氣說下來,流利之極,真不容易。

我知道他故意這樣說,有擾亂視聽的作用,我只要接上口,說他確然應該試一試,讓他有機會把他的要求說出來,我再要拒絕就變得困難了。

所以我不能給他這個機會。

我很誠懇地道:「小寶,為人兒女,應該孝順,可是令堂花樣實在太多,而且全部既無聊又無趣,你應該在她吩咐你的時候就告訴她,而不是盲目順從她的意思。」

溫寶裕一面聽一面很快的眨眼睛,神情古怪之極──我立刻知道我一定說錯了甚麼,可是一時之間又實在想不出我的話有甚麼說錯了的地方,所以說完之後,我的神情也不免古怪。

我們各以古怪的神情相對,溫寶裕忽然手舞足蹈哈哈大笑,叫道:「事情和我母親無關!」

我一聽,知道自己料錯了,可是卻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只要事情和溫媽媽無關,總好辦。

我笑道:「事情和令堂無關,不妨說來聽聽。」

溫寶裕大喜,不過立刻他又裝出小心翼翼的樣子,道:「不過事情和我父親有關──」

他像是怕我聽了和他父親有關之後也立刻拒絕,所以不等我有反應,就接著道:「──他要見你,說是有重要的話要對你說。」

溫寶裕的話我聽得清清楚楚,可是一時之間卻會不過意來──實在是由於溫寶裕父親這個人在我的印象之中太模糊了,模糊到了接近不存在的程度,所以我自然而然衝口而出,道:「他會有甚麼重要的話要說?」

這句話出口,我不禁很不好意思,我自問毫無看不起溫爸牧的意思,可是這樣說,當然十分欠缺尊敬的成份,當著溫寶裕這樣對待他的父親,很是無禮──朋友之間儘管熟悉,可以開玩笑,可是不能無禮,所以我立刻表示歉意:「請令尊來,我隨時恭候。」

我答應得如此爽快,溫寶裕應該大大高興才是,可是他聽了之後卻更加愁眉苦臉,欲言又止。

我這時候真是無法知道他在想些甚麼了。

過了一會他才嘆了一聲:「就算是我媽媽,我帶她來看你,你也不至於閉門不納吧!」

我剛想說「千萬別試,真有可能」,話還沒有出口,陡然想起:溫寶裕這樣說是甚麼意思?

難道──

我想到這裡,疾聲道:「難道令尊是要我去見他?」

溫寶裕的神情尷尬之極,可是尷尬還尷尬,他還是很肯定地點了點頭。

我又好氣又好笑,普天下都說我衛斯理架子大,可是比起那位溫先生來,顯然差之遠矣。他有事情要見我,還要我去找他,真是悖於常情。對於溫寶裕有這樣的父母,我不禁寄以十二萬分的同情。

溫寶裕雙手掩臉,像是沒有臉面和我說話。

我趁這時候,迅速地在想:溫寶裕的父親,究竟是甚麼樣的一個人?

結果很令人吃驚──我和溫寶裕這樣熟,可是對他父親的印象卻模糊得像一個淡淡的影子。

我當然應該見過他,可是記不起是一次還是兩次。溫寶裕當然介紹過他的名字,可是我忘記了。他的樣貌如何,除了可以肯定有五官之外,其他完全說不上來。

我也只知道他有一家祖傳的中藥店,可是看起來他完全不理業務──管理店務的理所當然是八面玲瓏到了無所不能地步的溫媽媽。

當一個本來就很平凡的男人有了一個出色精明能幹的妻子之後,他自然而然就會漸漸在他人心目中變得模糊,甚至於自然而然不覺得他的存在。

這就是我一聽到溫寶裕說他父親有重要的話要對我說,我自然有那種反應的原因──重要的事情都落在溫媽媽身上了,他還會有甚麼重要的事情。

他甚至於甚麼事情都不必做,而事實上溫寶裕對我說過,他父親確然是甚麼事情也不做。

想來想去,印象最深的一點,是溫寶裕曾經告訴過我,他父親自己取了一個號,叫做「伯如」,很是自得。溫寶裕來問我有甚麼特別的意義,我也說不上來。只是有一次和白老大閑談,說了起來,白老大道:「好!有意思,伯如,溫伯如,倒過來讀就是如伯溫。那意思就是他如同劉伯溫,上自天文,下至地理,無所不知,此君很是自負。」

當時我覺得很難將這位溫伯如先生和「自負」這樣的形容詞聯繫起來,所以一笑置之,完全沒有放在心上。

這時候,他要召我去見他,又豈止是自負而已,可見白老大很有知人之明。

在我想那些的時候,溫寶裕慢慢地把雙手放下來,緩緩地道:「我和我父親不算很親近──父親和兒子之間的感情,大多放在心裡,我只知道他從來也沒有不順過我的意思,也從來沒有向我提出過甚麼要求……所以這次他要這樣……我冒死也要替他做到。」

溫寶裕說話之誇張,真是無以復加,我又好氣又好笑:「何致於要冒死!」

溫寶裕長嘆一聲,看起來真有些死到臨頭的樣子。

我道:「令尊一直在做甚麼?」

雖然這樣問也很不禮貌,可是我必須知道這位溫伯如先生究竟在幹甚麼,才能決定是不是去看他。

溫寶裕也知道這個問題很重要,所以他認真地想了一想,才道:「他這些年來,一直隱居在郊區別墅之中,在研究學問。」

溫寶裕回答得很認真,所以我也不便取笑,不過「研究學問」這樣的說法,可大可小,愛因斯坦研究出「相對論」是研究,小孩子研究如何使蟋蟀善於戰鬥也是研究,我當然要進一步弄清楚。

於是我問:「他在研究甚麼?」

溫寶裕想了一想:「他在研讀大量的中醫、中藥的書籍,所看的書,範圍極廣,難以想像──」

我打斷了他的話頭:「說乾脆一些,他究竟在研究甚麼?別對我說你不知道!」

溫寶裕見打不過馬虎眼,只好長嘆一聲,回答了我一個字:「夢。」

我怔了一怔,望著他,等他做進一步的解釋。因為一時之間我實在不是很明白。

當然我明白研究夢是怎麼一回事。

從實用科學的觀點來看,夢是一種生理現象,可是實用科學對夢這種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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