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臨死時發出的問題

由於儲中望一直堅持要知道自己生命的期限,所以當醫生判斷他最多還有三天的時候,是在他的面前宜布的。

儲中望聽到了之後,在妻子的痛哭失聲中,閉上眼睛,好一會,他才禮貌地請醫生和護士離開病房,說他有話要對妻子說。

這時候他顯得相當平靜,在病房中只剩下他和金女士的時候,他招手要金女士坐到床邊來,然後握住了她的手。

金女士知道了丈夫已經到了死亡的邊緣,想起女兒才三歲,就沒有了父親,當真是肝腸寸斷,緊緊地抓住了丈夫的手,淚流滿面。

儲中望吸了一口氣,緩緩地道:「別哭,你記得,你答應過我,一定會據實回答我的問題。」

金女士腦中一片紊亂,也根本沒有能力去留意儲中望的語氣,只是連連點頭。

儲中望再吸了一口氣,把妻子的手抓得更緊,聲音發顫,氣息急促,道:「小翠……小翠……」

他連叫了兩次女兒的名字,在紊亂中,金女士自然而然以為他在臨死之前,想見女兒,這真是人間慘事,她一面哭,一面道:「我去,我去叫小翠來。」

儲中望突然厲聲道:「不是要叫她來,我是要問你,小翠的父親是什麼人?」

金女士在說到這裡的時候,停了下來,停了好一會。

除了早已知道儲中望垂死會問的問題是什麼的大亨和朱槿之外,我和白素,陶啟泉和水葒,都目瞪口呆,不知道如何才好。

當金女士說到儲中望會在垂死前問她一個問題,要她一定據實回答的時候,我們也全都想到這個問題一定十分重要,也十分特別,我也曾去揣測儲中望究竟要向妻子問什麼問題。

可是無論我們四個人怎樣想,就算叫十萬個人來想,也不會想到快死的儲中望會向妻子問出這樣的一個問題來!

丈夫問妻子女兒的父親是什麼人,這樣的問題,確然重要之極,也特別之極。

乍一聽到這樣的問題,人人都不免意外和驚詫,可是如果靜下來想一想,這個問題也不是不能成立。

這個問題要成立,當然要有條件。

唯一的條件就是金女士有婚外的姦情。儲中望因為知道金女士有姦情,所以才會懷疑女兒不是自己親生,他還可能進行過求證,確實知道女兒另有父親,所以才會有此一問。

而他把這個問題放在心中,一定已經有許久了,一直想問妻子而又沒有問。

他沒有問的原因也不難揣測:對一個男人來說,這問題是一種噬心之痛!尤其如果儲中望還很愛他的妻子,那麼這種精神上的痛苦更是劇烈。

他當然是由於有了確實的證據,才產生這樣的問題。如果他問了,妻子說出了女兒的父親另有其人,雖然解決了心中的疑問,可是也就確實了妻子有姦情──任何男人都不會希望這穩事情降臨在身上,寧可不斷懷疑,反而可以達到自己欺騙自己的目的。

可是問題是心頭的一把不斷在刺激的利刃,總要把它拔去,他不甘心帶著問題死去,所以他選擇了在生命到最後關頭的時候,才向妻子提出來,而且還在事先作了準備功夫,要妻子先答應一定會據實回答他的問題。

儲中望這樣做,可以說是用心良苦。

在知道了問題的內容之後,再想金女士敘述儲中望的一些行動,當然也更容易了解儲中望何以言行會很怪異了。

而我,在大家都沉默的時候,我卻想到了在教堂我拂袖而去的時候,聽到金女士所說的那兩句不可理解的話。

照說在知道儲中望問題的內容之後,應該可以理解金女士的話了,然而並不。金女士說女兒「根本不知道她是怎麼來的」,是什麼意思,還是渾不可解!

我們曾經分析過,確實曾揣測新娘不是金女士的親身女兒,而是另有來歷,可能是她領養的,現在看來這個猜測並不可靠。

儲是望的問題只是很簡單的一句話,可是在我思緒上引起的紊亂卻是無與倫比。

就在這時候,白素在我身邊低聲道:「也不一定。」

本來白素無論說什麼沒頭沒腦的話,我一定明白,可是那時實在太亂,我竟然不明白白素這樣說是什麼意思!

我只好一臉茫然地望向白素,白素剛想向我解釋,就聽到金女士發出一陣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聲音,聽在耳中,恐怖之極,若不是身在機艙之中,真想遠遠地逃了開去。

向金女士望去,配合她發出這種可怕的聲音,她臉上肌肉抽搐,再好的恐怖電影演員,也演不出她那種嚇人的表情來。

她這種情形,當然是為了想到當年丈夫向她問這個問題而產生的。事情至少隔了二十年,她的反應尚且如此強烈,可想而知當時她聽到丈夫的問題之後,是什麼樣的情狀。

金女士接著雙手緊緊握著拳,又發了一陣抖,才算是漸漸恢複了正常。

她道:「對不起……我一想起當年他向我這樣問,我就……不由自主會全身抽搐。」

我發出了一下聲音很低的冷笑,心想你的姦情在丈夫臨死之前被揭穿,當然會感到巨大的震動。

而白素在我冷笑的同時,又第二次道:「也不一定。」

我怔了一怔,這一次我明白她的意思了。

她捉摸到了我的思路,知道我先後想了些什麼,而她表示不同意,所以才說「也不一定」。

然而儲中望會在垂死之際問出這樣的問題來,除了金女士有姦情之外,還會有什麼樣的可能?

我想要白素作進一步的說明,白素卻向金女士指了一指,示意我先聽金女士說下去再說。

金女士神情苦澀,吁了一口氣:「當時我並不是立刻就受到震動,因為他問的話完全在我意料之外,而且當時我正處於極度的悲痛之中,腦中轟轟作響,痛得像是要爆炸一樣,所以第一次我完全沒有聽清楚他說些什麼,我想縮回被他抓住的手來按摩頭部,卻被他死死地抓住不放——」

儲中望當時在問出了妻子這個問題之後,看到妻子完全沒有回答的意思,而且想抽回手,在儲中望來說,當然以為妻子是想迴避這個問題,所以他用盡了氣力不放。

事情很邪門——垂死的人,力氣往往大得驚人,若是這一刻間儲中望死亡,他抓住金女士的手只怕幾個人都不容易扳得開。

而儲中望用力,指甲都掐進了金女士的手背,金女士這才覺察到丈夫正在等她回答,而她根本不知道丈夫問了些什麼,所以只好道:「你再說一次,我剛才沒有聽清楚。」

對儲中望來說,那麼嚴重的一個問題,他留到生命的最後一刻才問出來,而妻子居然說沒有聽清楚,這就使他極度激動。

在極度激動的情緒下,他的聲立刻變得凄厲無比:「我問你,小翠,你的女兒,她父親是誰?」

這次金女士當然聽清楚了儲中望的問題。

本來她就在極度的悲痛之中,忽然又聽到了這樣的問題,一時之間腦筋實在轉不過來,只是整個人像僵凝了一樣,直勾勾地望定了她的丈夫,張大了口,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儲中望在這時候反倒放軟了聲音,不過不論他的聲調如何,在金女士聽來都像是冰冷的刀在割她的肉,而接下來儲中望所說的話,每一個字都像是一顆炸彈,而這炸彈又在她腦部爆發。

儲中望說道:「小翠一出生,我就知道了!我就知道她不是我的女兒,她不可能是我的女兒,我一直忍住了不問,是想你自己感到慚愧的時候向我坦白,我會原諒你的不忠,可是我不會原諒你在我臨死前都不將真相告訴我。」

說到這裡他已經不斷地喘氣,可是他還是掙扎著又問了一遍:「小翠的父親是誰?」

當金女士敘述到這裡的時候,我開始感到白素所說「不一定」很有道理。

因為現在金女士在說的一切,顯然就是她一看到我就想對我說的事情。

而如果事情像我想像的那樣,金女士有姦情,那無論如何不是光彩的事,焉有急不及待想告訴陌生人之理?

由此可知其間必然另有曲折離奇之處,所以我向白素點了點頭,表示確然除了姦情之外,有另外的可能。

我也可以想出一些另外的可能是什麼。

金女士說到儲中望不斷喘氣的時候,她也不由自主呼吸急促,不過她還能繼續敘述。

當時她所受的打擊,實在不是任何語言文字所能形容,像是天和地完全顛倒了過來,而天地之間的空氣都變成了滾油!

她在幾乎無法思想的情況下,腦子還保持了千分之一的清醒,想到了丈夫是一個垂死的病人,一定是病得太深了,所以才說出這種糊塗話來。

她於是開口說話,在她想說話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口中像是被火燒焦了一樣,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掙扎了一會,才總算可以發聲,聲音乾澀,難聽之極。

她說的是:「你好好休息……別胡思亂想……」

儲中望大喝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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