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心病

王軍長一開口,看得出他是在說話,可是卻沒有聲音發出來,他伸手用力拍打自己的臉頰,打了好幾下,打得他死灰一樣的臉上紅了起來,這才從他的口中迸出了三個字來:「我輸了!」

董事長說到這裡,又停了下來──這一次並沒有任何人打斷他的話頭。

他現出極其虔誠崇敬的神情,像是在自言自語,可是聲音卻又很大,他道:「若問我一生之中最敬佩什麼人,我的回答就是那位王軍長,他的大號是王常勝──真是諷刺,在最重要的一場賭博中,他卻輸了!」

我吸了一口氣:「他願賭服輸,沒有另生枝節?」

董事長點了點頭:「是,他輸了,就認輸,我簡直不知道世上還有比他賭得更直的人。」

這時候聽董事長講這件事的人,也對這位王常勝王軍長在賭局上輸得如此瀟洒而讚嘆不已。

我也覺得很難得,不但是由於輸掉的太多,而且是由於他大有撒賴的條件,但他仍然服輸,賭品之佳,堪稱天下第一。

在大家的讚歎聲中,有人關心地問:「這位王軍長……輸光了一切之後……怎麼樣了?」

董事長伸手在臉上抹了兩下,吸了一口氣,才繼續向下說。大家都聽得很用心,因為還要聽何以那場賭博對董事長會有那麼大的關係。

當時李司令一聽得王軍長那樣說,才知道自己真的是行運行到了極點。一時之間,他還完全不能接受那是事實,他伸手摸著自己的頭,根本不知道說些什麼才好。

王軍長看來比他還要鎮定,向大堂四方八面拱手,一腳踢開了椅子,準備離開。

到這時候,李司令才能出聲,他叫道:「等一等!」

王軍長攤了攤手:「我已經沒有賭本了,還等什麼?」

李司令指著桌子:「檯面上的錢,算我送你的盤纏。你也可以帶兩個人走。」

王軍長坦然接受:「多謝了!」

隨著他那句話,有兩個人齊聲道:「軍長,帶我走!」

王軍長回頭一看,兩個人已經向他走來,一個是生副官,另一個卻是一直在負責斟酒的那個小勤務兵。

王軍長當時十分感動,因為他在其他軍官的神情上,看得出絕大多數已經在準備如何討好新的主人,幾乎立刻已經當他不存在了,這變化之快,簡直超乎想像。

在這樣情形下,生副官由於跟隨多年,願意和他一起,還有話可說,難得那小勤務兵也這樣夠義氣!

當下他握住了生副官的手,又拍著小勤務兵的頭:「好,我們三人就另外去闖一番天下!」

三人收拾好檯面上的錢,揚長而去。

這一去,三人果然開了一番新的局面──當然不是在軍事上,而是在商業上。

他們一直向南走,過黃河渡長江,一直來到了廣州。

令他們想像不到的是,王軍長願賭服輸、信守承認這件事,比他們走得還要快,早就傳遍了大江南北,也傳到了廣東。

廣東人做生意最重信用,商場上一致認為王軍長講信用,是靠得住的人,所以王軍長一開始做生意,以他一個外來人,很快的就得到了信任。

王軍長和生副官都不是生意長才,出乎意料之外,那小勤務兵卻是商業天才,不出三年,已經大有基礎。王軍長早已不過問生意上的事,只管吃喝玩樂,生副官一直陪著王軍長,生意全都落在那小勤務兵身上。

那小勤務兵長袖善舞,把生意做得有聲有色,十八歲那年就成了大老闆,二十歲那年就在廣州、香港兩地開設銀號,成了商場上的傳奇人物。

董事長講到這裡,所有聽他敘述的人,都發出了「啊」地一聲,這才知道何以那場賭博和他的關係如此之大──沒有那場賭博,根本不會有他這個人。

因為大家都知道,董事長的父親,被商場上尊為老太爺的,正是傳奇性人物,二十歲就成了銀號老闆,後來舊式經營的銀號變成了銀行,老太爺自然是第一任董事長。

現在這個董事長是老太爺的長子,而老太爺就是那場賭博中的那個小勤務兵!

我早就知道,一件極微小的事,在發生的時候看起來和那個人一點關係也沒有,可是結果發展下來,卻可以完全決定那個人的命運,可是這時候也不免大是感嘆。

試想,當時賭博的時候,生副官砌牌稍有差錯,或者李司令投降認輸,或者王軍長撒賴,這小勤務兵以後的一生,肯定和如今不一樣。

而事情會照如今那樣發生,除了冥冥中自有定數之外,也就沒有別的解釋了。

這位金融界的傳奇性人物,不久之前才做了九十大壽,這是整個城市都知道的事情。

若是沒有那場賭博,在軍隊里當一個小勤務兵,會有什麼樣的前途呢?真是難以想像。

我一面感嘆,一面問道:「那位生副官──」

董事長不等我說完,就道:「王軍長和生副官都已經去世,他們都得享高壽。」

我還想問這位生副官是不是有後人,這時候卻已經有客人告辭。董事長向我做了一個手勢,示意我留下,他有話要說,然後他把告辭的客人一一送走。

擾攘了十分鐘左右,客人全都離去,我已經急不及待:「來找我的那位生先生,名字叫做生念祖,不知道他和那位生副官,是不是有關係?」

我的話才一出口,就聽到身後有一個老人的聲音道:「他們全都叫生念祖,凡是長子,都叫念祖。」

我轉過頭來,看到一個老者,柱著一根老拐杖,從裡面走了出來,董事長連忙過去扶他。老人精神很好,雙眼更是大有神采,自然就是董事長的父親,當年的那個小勤務兵了。

我先向他躬身行禮,再想了一想他所說的話,立刻明白了他對於「生」這個姓的來歷很清楚,所以我回答道:「是,這種現象雖然很怪,可是他們的祖先實在很值得懷念,所以他們一代又一代,取同樣的名字──不但懷念祖先,而且也有要繼承祖先的志願的意思在內。」

我這樣說,表示我也知道這個姓氏的秘辛。

同時我也知道,董事長為什麼要左托右托,找人請我參加這次聚會的原因了。

那一定是我曾經見過的生念祖,向他或者是他父親提起過我,還是覺得我可以幫助他,可是由於上次不歡而散,生念祖不方便再來找我,所以才由董事長出面。

當下老人家連連點頭,示意我坐下再說,等到我們三人坐了下來,自然有人前來斟酒。老人家酒興甚好,一面喝酒,一面開門見山就道:「請閣下來,還是生念祖──你見過的那位來找你的事。」

想起生念祖來找我的經過,我還是對他沒有好感,不過現在兩個傳奇性的故事,互相發生了聯繫,而且有一個故事中的人物,活生生地在我面前,這令得我興趣大增,所以我願意和他說下去。

我道:「上次生念祖來找我,根本什麼也沒有說,就拂袖而去,他的一些事情,我還是在家岳那裡聽說的。」

老人家笑:「這生念祖的脾氣確然不敢恭維,和他父親不可同日而語──生副官的為人,真是沒得說的。」

他這樣一說,我自然知道我見過的那個生念祖,就是當年那個生副官的兒子。

連老人家也說他脾氣不好,由此可知他為人一貫如此。

我笑了一下,不置可否,老人家問:「你對他的事,知道了多少?」

我想了一想,把我所知道的全都說了出來,然後才道:「我推想他是想把當年藏在海外的那件寶物找出來。」

老人家點頭,神情很是感慨:「自從他父親把他家的秘密告訴他之後,他就像中了魔一樣,無時無刻,不在想把那寶物找出來,以至於脾氣也變得十分古怪。這二十多年來,他用盡了方法,知道不能獨立完成,這才肯找人幫助──當然要找,一定找最好的,所以先找到了令岳,令岳推薦閣下,誰知道他的壞脾氣還是把事情弄砸了!」

我笑了起來:「所以他請你老人家來打圓場是不是?」

老人家也笑:「明人眼前不說暗話,正是如此。」

我樂得賣個順水人情:「有你老人家出面,我自當盡我所能。」

這句話才一出口,門後面就傳來了生念祖那破鑼也似的聲音:「你真會賣乖──我就不相信你對整件事沒有興趣!」

隨著聲音,生念祖搖搖擺擺從門後走了出來,那副模樣和我上次見他的時候,一點也沒有改變。

老人家搖頭:「念祖,有事求人,總得禮下於人才是。」

生念祖兩眼一翻:「我可不會巧言令色!」

此人真可以說「有性格」之至,和這種人生氣,毫無作用。所以我乾脆開門見山就問:「照說你有藏寶地圖在手,如何會找不到寶物?」

這人明明有事情求我,可是他說話之不中聽,卻仍然堪稱天下第一。他冷笑一聲:「你說得輕鬆,我把地圖給你,你要是找不出寶物來,就是我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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