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酒樓的裝璜很考究,氣派也很大,可是生意並不太好。
現在雖然正是晚飯的時候,酒樓上的雅座卻只有三桌客人。
高行空他們並不是三個人來的,酒樓上早已先到了一個人在等著他們。
這人高大威武,相貌堂堂,看氣派,都應該是武林中的名人。
可是陸小鳳卻偏偏不認得他,甚至連見都沒有見過。武林中的名人,陸小鳳沒有見過的並不多。
人最多的一桌,也是酒喝得最多的一桌,座上有男有女。
男的衣著華麗,看來不是從揚州那邊來的鹽商富賈,就是微服出遊的京官大吏,女的姿容冶艷,風流而輕佻,無疑是風塵中的女子。
人最少的一桌只有一個人。
一個白衣人,白衣如雪。
看見這個人,陸小鳳的掌心就沁出了冷汗,他實在想不到會在這裡遇見這個人,否則就算有人在後面用鞭子抽他,他也絕不會上來的。
既然已上了樓,再下去就來不及了。
陸小鳳只有硬著頭皮找了個位子坐下,柳青青冷冷的看著他,幾乎可以看見一粒粒汗珠已透過他臉上的人皮面具冒了出來。
白衣人卻連眼角都沒有看他們。
他的臉鐵青。
他的劍就在桌上。
他喝的是水,純凈的白水,不是酒。
他顯然隨時隨地都在準備殺人。
木道人在向他打招呼,他也像是沒有看見,這位名重江湖的武當名宿,竟彷彿根本就沒有被他看在眼裡。
他根本就從未將任何人看在眼裡。
木道人卻笑了,搖搖頭喃喃笑道:「我不怪他,隨便他怎麼無禮,我都不怪他。」
那高大威武的老人忍不住問:「為什麼?」
木道人道:「因為他是西門吹雪!」
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西門吹雪。
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劍。
只要他手裡還有劍,他就有權不將任何人看在眼裡。
也許他現在眼裡只看見陸小鳳一個人。
仇恨就像種奇異的毒草,雖然能戕害人的心靈,卻也能將一個人的潛力全部發揮,使他的意志更堅強,反應更敏銳。何況,這種一劍刺出,不差毫釐的武士,本就有一雙鷹隼般的銳眼。
現在他雖然絕對想不到陸小鳳就在他眼前,但陸小鳳只要露出一點破綻,就絕對逃不過他這雙銳眼。
菜已經點好了,堂倌正在問:「客官們想喝什麼酒?」
柳青青立刻搶著道:「今天我們不喝酒,一點都不喝。」
酒總是容易令人造成疏忽的,任何一點疏忽,都足以致命。
可是酒也能使人的神經鬆弛,心情鎮定。
陸小鳳道:「今天我們不喝一點酒,我們要喝很多。」他微笑著拍了拍表哥的肩:「今天是我的乖兒子的生日,吉日怎可無酒?你先給我們來一壇竹葉青。」
柳青青狠狠的盯著他,他也好像完全看不見,微笑著又道:「天生男兒,以酒為命,婦人之言,慎不可聽,來,你們老兩口也坐下來陪我喝幾杯。」
管家婆和海奇闊也只好坐下來,木道人已經在那邊拊掌大笑,道:「好一個『婦人之言,慎不可聽』,聽此一言,已當浮三大白。」
酒來得真快,喝得更快。三杯下肚,陸小鳳神情就自然得多了,眼睛裡也有了光。
現在他總算已走出了西門吹雪的陰影,彷彿根本已忘了酒樓上還有這麼樣一個人。
西門吹雪劍鋒般銳利的目光,卻忽然盯到他身上。
木道人也在看著他,忽然舉杯笑道:「這位以酒為命的朋友,可容老道士敬你一杯?」
陸小鳳笑道:「恭敬不如從命,老朽也當回敬道士三杯。」
木道人大笑,忽然走過來,眼睛裡也露出刀鋒般的光,盯著陸小鳳,道:「貴姓?」
陸小鳳道:「姓熊,熊虎之熊。」
木道人道:「萍水相逢,本不該打擾的,只是熊兄飲酒的豪情,像極了我一位朋友。」
柳青青心已在跳了,陸小鳳居然還是笑得很愉快,道:「道長這位朋友在哪裡?」
木道人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柳青青一顆心已幾乎跳出腔子,陸小鳳杯中的酒也幾乎濺了出來。
木道人卻又仰面長嘆,接著道:「天忌英才,我這位朋友雖然已遠去西天,可是此間有酒,又有故人,他的一縷英魂,說不定又已回到我眼前。」
柳青青鬆了口氣,陸小鳳也鬆了口氣,因為他們都沒有去看西門吹雪。
西門吹雪蒼白的臉似已白得透明,一隻手已扶上劍柄。
忽然間,窗外響起「嗆」的一聲龍吟。
只有利劍出鞘時,才會有這種清亮如龍吟般的響聲。
西門吹雪的瞳孔立刻收縮。
就在這同一剎那間,夜空中彷彿有厲電一閃,一道寒光,穿窗而入,直刺西門吹雪。
西門吹雪的劍在桌上,猶未出鞘,劍鞘旁一隻盛水的酒杯卻突然彈起,迎上了劍光。
「叮」的一響,一隻酒杯竟碎成了千百片,帶著千百粒水珠,冷霧般飛散四激。
劍光不見了,冷霧中卻出現了一個人。
一個黑衣人,臉上也蒙著塊黑巾,只露出一雙灼灼有光的眸子。
桌上已沒有劍,劍已在手。
黑衣人盯著他,道:「拔劍。」
西門吹雪冷冷道:「七個人已太少,你何必一定要死?」
黑衣人不懂:「七個人?」
西門吹雪道:「普天之下,配用劍的人,連你只有七個,學劍到如此,並不容易。」他揮了揮手:「你走吧。」
黑衣人道:「不走就死?」
西門吹雪道:「是。」
黑衣人冷笑,道:「死的只怕不是我,是你。」
他的劍又飛起。
木道人皺起了眉:「這一劍已不在葉孤城的天外飛仙之下,這個人是誰?」
只有陸小鳳知道這個人是誰。
他又想起了在幽靈山莊外的生死交界線上,那穿石而人的一劍。
石鶴,那個沒有臉的人。他本來就一心想與西門吹雪一較高低的。
又是一聲龍吟,西門吹雪的劍已出鞘。
沒有人能形容他們兩柄劍的變化和迅速。
沒有人能形容他們這一戰。
劍氣縱橫,酒樓上所有的杯盤碗盞竟全都粉碎,劍風破空,逼得每個人呼吸都幾乎停頓。
那四個衣著華麗的老人,居然還是面不改色,陪伴在他們身旁的女孩子,卻已鶯飛燕散,花容失色。
忽然間,一道劍光衝天飛起,黑衣人斜斜竄出,落在他們桌上。
西門吹雪的劍光凌空下擊,黑衣人全身都已在劍光籠罩下。他已失儘先機,已退無可退。
誰知就在這時,這塊樓板竟忽然間憑空陷落了下去——桌子跟著落了下去,桌上的黑衣人落了下去,四個安坐不動的華衣老人也落了下去。
酒樓上竟忽然陷落了一個大洞,就像是大地忽然分裂。
西門吹雪的劍光已從洞上飛到,這變化顯然也大出他意料之外。
他正想穿洞而下,誰知這塊樓板竟忽然又飛了上來,「咔嚓」一聲,恰巧補上了這個洞。
桌子還在這塊樓板上,四個華衣老人也還是動也不動的坐在那裡。
這塊樓板竟像是被他們用腳底吸上來的,桌上的黑衣人卻已不見了。
劍光也不見了,劍已人鞘。
西門吹雪冷冷的看著他們,冷酷的目光中,也有了驚詫之色。
高行空、鷹眼老七、木道人,也不禁相顧失色。
現在他們當然都已看出來,這四個華衣老人既不是腰纏萬貫的鹽商富賈,也不是微服出遊的京官大吏,而是功力深不可測的武林高手。
他們以內力壓斷了那塊樓板,再以內力將那塊樓板吸上來,功力達這一步的,武林中有幾人?
西門吹雪忽然道:「三個人。」
華衣老者們靜靜的看著他,等著他說下去。
西門吹雪道:「能接住我四十九劍的人,只有三個人。」
剛才那片刻之間,他竟已刺出了七七四十九劍。
他殺人的確從未使出過四十九劍。
華衣老者年紀最長的一個終於開口,道:「你看他是其中哪一個?」
西門吹雪道:「都不是。」
華衣老者道:「哦?」
西門吹雪冷冷道:「這三人都已有一派宗主的身份,縱然血濺劍下,也絕不會逃的。」
華衣老者淡淡道:「那麼他就一定是第四個人。」
西門吹雪道:「沒有第四個。」
華衣老者道:「閣下手中還有劍,為何不再試試,我們是否能接得住閣下的四十九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