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道理簡單

陳長青的話,雖然在我的推斷之中出現過,但這時聽他說來,我仍然不免有遍體生寒之感。我和溫寶裕齊聲道:「那該怎麼辦?」

陳長青忽然激動地叫了起來:「要尋求大解脫的方法,大解脫!真正的解脫。」

我們一時之間,都不知該如何反應才好。

陳長青又道:「我錯了,師父也錯了,世上許多許多的設想全錯了,錯在以為死亡是一種解脫,其實不是,死亡是痛苦的累積,累積。」

他的話,不但聲音滿是悲苦,內容也令人心悸——連死亡也不是解脫,痛苦人生,豈非無助之極?

我們四人之中,溫寶裕年紀輕,藍絲作為降頭師,自有她獨特的人生觀,紅綾自小在山野間長大,一接觸文明,就和外星人有聯繫,觀念自然也與眾不同。四人之中,自然以我和陳長青的觀念最是接近,所以也最能體會陳長青此話那種孤苦無依,無所適從,徨凄酸的心境,對他來說,簡直也到了絕境。

我自然而然,長嘆一聲:「那怎麼辦呢?」

陳長青也長嘆一聲:「我不知道……不知道……」

我陡然想起來:「長青,處在你這種境地之中的,不止你一個,令師呢?你剛才說他不要再有轉世,那豈不是和你一樣,認清了『轉世』是一個很滑稽的生命方式,他準備怎麼樣?」

陳長青沒有立刻回答,我又道:「令師的學養在你之上,對生命的認識,也必然比你強,你怎麼不請教他?」

陳長青這才又一聲長嘆:「我師父他是泥——」他說到這裡,略頓了一頓,多半他原來想說「泥菩薩過江」,但想到不是太恭敬,所以才住口。

他改口道:「他也不知道怎麼辦,但是他有信心,必然會有真正的解脫,大解脫。」

我苦笑:「所謂『大解脫』,是怎麼樣的一種情形?」

陳長青一字一頓:「是生命的徹底了結,靈體消失,生命不再存在,只有到了這一地步,一切由生命帶來,與生命共存的苦痛煩惱,才會隨之消失。這道理,也很有些人懂得,但都誤認為『死亡』就是終結,不錯,死亡是終結,但那必須是靈魂的死亡。」

我腦際「嗡嗡」作響,把「靈魂」和「死亡」聯在一起後,真是怪異之至——靈魂本身已是死亡之後才產生的,怎麼再死亡呢?

難道死亡可以連續發生?

而且,靈魂死亡之後……

我一想到這裡,脫口道:「你又怎知靈魂死亡之後,生命就此結束,又怎知不會產生靈魂的靈魂,冤魂不息,一直延續下去?」

陳長青道:「或許是我用錯了字眼,總之,我所說的大解脫,是生命的絕對終極,徹底消滅,再也沒有任何形式的存在。」

他說了之後,有一陣子的沉默,然後他又道:「這不但是生命的終極,而且也可以說,是生命之目的。生命不知由於甚麼原因而產生,而的是,要令生命,完完全全消失掉,一切全部歸於空,空。」

他把後一個「空」字大聲叫出來,竟令得聽到的人都為之震動。

我用力搖了搖頭,陳長青所說的這一切,我難以接受,陳長青「咭咭」地笑:「看,我早說你不懂,是不是?」

我無法不承認:「是,我不懂。可是你也不懂,你的師父也不懂。」

陳長青道:「是,我從來也不曾否認過這一點——但是,只要我們師徒努力,就一定會有明白的一天。」

我忍受不了他的語氣,冷笑道:「你要是真的那麼有自信,也不會苦惱至於此了。」

陳長青卻笑了起來:「這你又不懂了,凡是新生,都經過大痛苦而後誕生,人如此,連蟲也如此,繭化成蟲,掙扎出來之時何等痛苦。釋迦牟尼不是經過大痛苦,如何會悟出佛理來?」

我道:「好,好,你說得有理——說起佛理,你們難道一點也不信服?」

陳長青笑了起來:「身為人,以為做鬼便解脫,做神做佛便解脫,可是看來,神鬼佛和人,也沒有多大差別,理一面要『四大皆空』,一面又要成佛,既有欲求,何空之有?連釋迦也難以自圓其說。我們現在追求的確然是空,但此『空』,和佛理的『空』又有不同,我們要的是『真空』——真的一無所有,徹底絕滅,不同那『假空』——既有西方,何得雲空?」

陳長青一口氣說下來,聽得我目定口呆。

他所要求的「真空」,聽起來自然比佛理的「空」來得真。佛理一再強調「空」,可是最高目的,卻不是空,而是成佛!

陳長青這一聲責問:「何空之有?」只怕令牟尼佛駕西來,也難以自辯。

既有目的,何空之有,要徹底到甚麼都沒有了,才是真「空」。

天池上人並非佛弟子,所以他能明白這個道理,而一般佛門弟子,卻無法悟到這一境地了。

溫寶裕在我和陳長青的這席對話中,一直插不上口,直到這時,他才道:「你的目標如此偉大,連神、佛都還不是終點,那……我們這幾個朋友,就算全成了鬼,只怕也幫不了甚麼。」

陳長青當仁不讓:「這個自然,我曾說要幫我,除非肯死,變了鬼再說,也只是說說而已。天地之間,鬼魂億萬,不是併入陰間,就是投向輪迴,再不就是不知何所為的孤魂野鬼,能像我和師父那樣,忽然悟到了生命真正奧秘,知道要解決生命苦痛,唯有大解脫的,少之又少。」

我聽了他的話,不知是同情好,還是覺得好笑。因為相類似的話,在人間,也一樣有人說,人間就有人自以為別人甚麼都不懂,只有他才懂的,這種人常掛在口邊的話是「眾人皆醉我獨醒」——這「獨醒」之人,自然痛苦莫名,不知如何才好,多有自求一死,以為可以解脫的,但是變了鬼之後,若是和億萬鬼魂一樣,成了醉鬼,那也就沒事了,若是和陳長青那樣,也是「眾鬼皆醉我獨醒」的「醒鬼」,那就非但沒有解脫,而且更陷入困境之中,又要去追求大解脫了。

這「大解脫」的目標雖然有了,但如何可以達到,悠悠歲月,只怕誰也說不上來。

我本來推斷陳長青是在困境之中,所以急於想幫助他——如此,我的推斷沒有錯,可是,他身臨的卻是如此這般的困境,我真是愛莫能助了。

我只好說些空泛的話去安慰他:「千古以來,我看總有些鬼魂,也明白這個道理,你可以去找了來,結為同志,共同探索,集思廣益,或者事半功倍。」

陳長青可沒有回答,我忽然想起一個人來,忍不住大笑:「有一個古魂,你大可先去找他。」

陳長青竟沒有聽出我的諷刺之意,還追問道:「誰?」

我忍住了笑:「就是說『眾人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的三閭大夫,跳進江中想求解脫的屈原,我看他非但沒有解脫,一定更是苦惱,也想追求大解脫,毫無疑問,你們正是同志。」

陳長青仍然不以為我在取笑他,連聲道:「誠然,誠然,千古以來,屈子可說是一個清醒人。」

溫寶裕道:「清醒鬼。」

陳長青冷笑數聲:「說來說去,你們還是不懂。」

我和溫寶裕忙解釋,我們在聽了他的話之後,雖然不是全懂,可是也明白了不少。

可是我們解釋了半天,陳長青卻再無音訊。

我們四人輪流再想請他出聲,但一直到了下午時分,仍然沒有結果,這才放棄。

我和紅綾,回到家中,一進門,就聽得樓上白素的聲音:「你們父女怎麼到如今才回來,要貴客久等。」

我這才記起,白素和陰間使者李宣宣有約,李宣宣若在午夜時分前來,當真等得久了,而我正有許多有關靈魂的事要和她商討,所以我叫道:「對不起,實在是事情太……古怪,我們還有許多不明白之處。」

我和紅綾,急急上樓,只見李宣宣神定氣閑,並沒有急於離去之意,這才放下心來。

我先把陳長青和天池上人的情形,詳細說了,白素和李宣宣都聽得很是用心。

我說完了之後,李宣宣神情肅穆,並不出聲。白素伸過手來,握住了我的手。

我知道白素的意思——剛才我所說的一切事,都極其可怕,因為人的生命,似乎是一個沒有終極的苦痛的漩渦,連死亡都不能擺脫,再生轉世,雖然是生命的延續,但同樣也是苦痛的延續。

這樣一想,生命竟是無盡止的苦痛,這豈非可怕之至?

過了一會,李宣宣仍不出聲,我就問:「有些問題,你最有資格給答案了,例如,是不是有方法使靈魂徹底消滅,不再有任何形式的存在?」

李宣宣又想了一會,才道:「目前,應該沒有——」我聽了之後,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顫,失聲道:「那豈非……永遠沒有真正的大解脫?」

李宣宣道:「不能說『永遠不會有』——若是有許多人,或是許多靈魂,都要求有種大解脫,那遲早會探索出方法來的。問題是,並不是有很多人想那樣,眾多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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