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悲苦的心

黃蟬低下頭去一會,才道:「在她周歲那一年,鐵將軍出了事,另外一位比鐵將軍地位更高的統帥掌權,發現了秋英,就提出了他獨特的構想——把秋英訓練成為最可靠的一個看守者。」

我和白素,隱隱明白那是甚麼意思,是以不由自主,感到了一股寒意。紅綾涉世未深,對於人間的種種醜惡,不是那麼敏感,所以她問:「這是甚麼意思?」

當時,紅綾早已經放開了秋英,也把那鷹自肩頭引了下來,讓它停在秋英的手臂上,秋英正和鷹玩得十分忘我,看來一點也不知道我們正在討論她的事。

黃蟬道:「看守工作是一個簡單的工作,統帥的意思是,要把她訓練到除了那簡單的工作之外,其他甚麼也不會——那樣,她就必然是世界上最可靠的看守人了!」

紅綾詫異之至:「那怎麼可能,她是人,一定會懂得很多別的事!我是野人的時候,也懂很多事!」

我握住了紅綾的手:「你是野人的時候,有靈猴教你,你又和大自然接觸,有種種生活的經驗,你又沒有生理上的缺陷。」

紅綾像是明白,點了點頭。

黃蟬道:「她於是,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長久以來,她只是面對一個人,而在她腦部植入訊號接受儀之後,她也只根據那些訊號動作。等到她成年之後,她就成了秘密倉庫的主管。」

我堅持原來的問題:「經過你們這樣的摧殘,她還能算是人嗎?我看她只是一個活的……活的……」

由於情形實在令人憤慨,所以我竟然想不出甚麼恰當的形容詞來。

黃蟬略移動了一下身子,來到了我的面前,她且不說話,只是望著我。它的眼神,深邃動人之至,內蘊著不知多少言語——這樣的一雙眼睛,本身就是一項厲害之至約武器,要抵禦這樣的武器,並不是容易的事,我必須勉力鎮定心神,才能使我的聲音聽來,和剛才一樣地冷和堅決:「回答我的問題!」

(後來,白素曾說,在那一刻,她居然擔心我敵不過黃蟬的進攻,會敗下陣來。)

黃蟬淡然一笑,向秋英指了一指:「你對我,或者說,你對我的組織,發出了許多指責,我們現在,不討論別的,只討論對待秋英的那一點?」

我沉聲道:「是,你們用不人道的方法對待她,使她變成了一個……一個……」

我再一次無法把秋英目前的情形,去分類形容。

黃蟬作了一個手勢,示意我不必動腦筋去想了,她仍然指著秋英:「你看看,她像是一個不快樂的人嗎?」

我呆了一呆,這時,那鷹正在秋英的面前,跳躍著,鷹一跳起來,秋英的身子就向後縮一縮,現出又高興又害怕的神情,看起來,確然絕不能用「不快樂」來形容。

黃蟬緩緩地道:「你說不出怎麼形容她,我說很簡單,她是人,是一個快樂的人,她的腦子,比起普通人來,可以說是一片空白,只有那幾十個訊號。她無憂、無慮,不愁生活,沒有思想,她有本能的反應,她自然也有痛苦,可是她的痛苦,全是生理上的現象,沒有心靈上的苦痛。她的快樂,發自內心,一件極小的小事,就可以令她感到真正的快樂。她沒有慾念,沒有所求,自然也就沒有失落,不會悲傷。世事紛擾,卻與她無關,她單純空明,世上芸芸眾生,無人能及。令嬡在苗疆時的無拘束,大自在,也至多只及她的十分之一!」

黃蟬忽然之間提到了以前的紅綾,我不禁震動了一下。自然而然,向紅綾望了過去,只見她在一時間,也有點惘然之色,但隨即恢複了正常,並且道:「你錯了,我並不懷念以前的野人生涯。」

黃蟬竟像是早就知道了紅綾會有此一說,她立時道:「你不同,你生理正常,有父有母,當然回歸社會,如魚得水。可是她不同,你不覺得如今這種情形,對她來說再好不過了嗎?」

黃蟬的詞鋒銳利,連我和白素,都未必是對手,遑論紅綾——她立時張大了口,說不上來。

我沉聲道:「這一切,對你們來說,無非只是為了要有一個忠誠可靠的看守人,並非真正為她著想。」

黃蟬的聲調,仍然很是平淡:「那又是另外一個問題。總之,現在的小秋英,不敢說比世上所有的人都快樂,但絕對比世上許多人更快樂——至少,比我快樂得多,她甚至絕無煩惱。」

說到「至少比我快樂得多」時,黃蟬的聲音低沉,聽來令人心酸。

接著,她又道:「即使她被人懷疑是她出賣了組織,她也根本不知道,一樣沒有煩惱!」

黃蟬這話,是針對我的了——我剛才曾一再強調,那個「主管」,是嫌疑最大的人,可是現在看來,黃蟬並非一直在維護那個主管,而是照秋英的情況來看,她絕不會做出賣組織這種事,因為那根本是在她腦部活動之外的事,她沒有做這種事的能力。

我只好道:「或許她是在無意中,泄露了秘密?」

黃蟬只用了極簡單的一句話,就把我的假設否定了,她說:「她用甚麼方法泄露?」

我苦笑,是的,秋英她口不能話,手不能書,甚至無法用行為來表達比較複雜的意願,她如何能泄露那麼複雜的秘密?

白素問:「那麼,她是如何執行她的『主管』職務的呢?」

黃蟬的回答是:「她要做的事,刻板之至,總共十七個步驟,她每天重複這十七個步驟三次,工作就完成了,這些年來,她一直做得很好。」

白素「嗯」地一聲:「有一種自鳴鐘,每隔半小時或一小時,就會有一個人走出來,做一些動作。」

黃蟬的聲音大是委曲:「我剛才所說的一切,兩位一點也不接受?」

白素道:「如果事實真知你所說那樣,我們會接受。」

黃蟬一字一頓:「事實正如我所說那樣!」

白素忽然改變了話題:「一個大家都認為是有為的青年,忽然因為某種原因而昏迷不醒,要依靠維生系統來維持生命,很多人都安慰他的親人:別難過,就算他永遠不醒了,他在昏迷之中,也一無痛苦。」

白素說到了這裡,略頓了一頓,望向黃蟬。

黃蟬果然聰明絕頂,她竟然把白素的「故事」接了下去:「可是也有人力排眾議:怎麼不知他腦部保持著清醒?如果他知道自己是在一種長期昏迷的情形之下,那是巨大之極的痛苦,不如讓他快些死亡的好。」

白素點頭:「獨排眾議的人雖不受歡迎,可是也無法證明他說的不是事實。」

黃蟬針鋒相對:「也無法證明他說的是事實!」

白素緩緩地道:「是的,要知道人的腦部活動的真正情形,極其困難,但是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由外表觀察得到。」

黃蟬抿著嘴,並不出聲——顯然是她知道白素要說甚麼,但由於她對白素的話,無法反駁,所以她才不出聲。

白素向秋英一指:「譬如說,她現在很快樂,誰都可以看得出。」

黃蟬仍然不出聲。白素又道:「但是她剛才一來的時候,雙眼之中那種無助、迷惘、孤苦、茫然的眼神,也反映她腦部活動的情況。」

黃蟬不說話,低下了頭。

她一直低著頭,竟達一分鐘之久,這使我們都為之驚訝不已。

剛才,她和白素,雖然兩人都語調優雅,聲線動人,可是唇槍舌劍,正在激烈爭辯,但忽然之間,她竟像是完全放棄了!

我乾咳了一聲,黃蟬仍然垂著頭,低聲道:「這都是我不好。」

她沒頭沒腦,說了這樣的一句話之後,頓了一頓,再道:「秋英有相當強的模仿力,剛才你所說的這種眼神,確然是表達流露無助、迷惘、孤苦……那是我和她單獨相處時常流露的神情,久而久之,給她學去了。」

黃蟬的這種解釋,當真是匪夷所思,至於極點,我剛想發笑,黃蟬已抬起頭來。

當她一抬起頭來,我和她的眼神一接觸,就再笑不出來了!

因為這時,流露在她雙眼之中的那種無依和孤苦,竟十倍於秋英!

於是,她的解釋再荒謬無據,也就變得可信了!

我呆住了作聲不得,心中實在不願意再和這種眼神接觸,可是我卻無法移開我的視線。

我並且不認為她是偽裝出來的,因為我實在無法相信,一個人可以裝出這樣的眼神來。我看到白素走過去,握住了黃蟬的手,柔聲道:「不要太難過了,每個人的心中都有傷心事的。」

黃蟬的喉際,發出了幾下聽來令人心酸的聲音——真正的意義不明。然後,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略轉過頭去,望向秋英:「她很敏感,我只有在和她一起的時候,才敢把心中的悲苦,自眼神中流露,她雖然不知道那代表甚麼,但也會怔怔地面對我,久而久之,她竟然懂得了模仿我的眼神,雖然只有一兩成,但已足以動人心弦的了。」

這時,黃蟬的解釋變得合情合理,可以接受了。

黃蟬立時又作了一個手勢:「別問我為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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