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暗號第二

我在思緒混亂之中,問了一個問題:「你不能運用神通找出衛七來?」

二活佛抬頭望天,過了好一會,他才道:「神通是互相的,我可以和大活佛神會,但無法和衛七有任何接觸。更有可能,他已不在人世,那更沒有法子了。」

我不知有多少問題想問他,那許多問題擠在一起,使我不知如何問才好,我擠出來的第一個問題是:「人死了,不是還有靈魂么?」

二活佛對這個問題,竟然沒有回答,轉世就是靈魂再進入一個肉體,我就是想問他靈魂在單獨存在時的情形如何,因為不單是活佛有靈魂,普通人也有。不單是活佛有轉世的現象,普通人一樣有。算是活佛靈魂的能力最強,他要是能說得出靈魂單獨存在時的情形,那就是人類生命奧秘的大突破。

二活佛望著我:「沒有人說得出人死靈存的詳細情形,即只能心領,人的語言無法表達那種境界,情形又簡單又複雜,人在生,永不明白。」

我不滿足他這種說法:「像尊駕那樣,世世代代轉世,總可以說出個情形來!」

他伸手指著自己的口:「我現在用人的口來說話,就只能說人的事。」

我大是失望,呆了一會:「你明知衛七死了,還出賞格找他?」

二活佛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一定會有許多人開始努力,三件法物再出世,鍥機就在於此!」

我不由自主,點了點頭,因為情形確是如此,若不是有這樣巨大的賞額,郭大偵探又如何會到穆家莊去,從頭查起。

二活佛切入了正題:「適當時候,你肯不肯出現?」

我木立不動,心中亂極,抬頭向上,陽光在濃密的樹葉之上,竟如同繁星點點,頓使人大興感慨:這世上,日與夜,黑與白,正與邪,真與假,是與非,似乎都可以混淆,難以分明。

然而,我卻也相信,眼前這個小喇嘛,確然是二活佛的轉世靈童。

問題是,他如何能在那個「適當時候」,成為眾所承認的二活佛。

我想了好一會,林中極靜,我甚至像是聽到自己心血翻湧的聲音。

過了好一會,我才道:「現在根本無法知道『適當時候』還有多久才出現。假二活佛死了之後,各有關方面只是說在積極尋找轉世靈童,也不知有沒有進行!」

二活佛道:「本來,他們一定盡量拖延,甚至於企圖不了了之,但是有我存在這個訊息傳了出去,他們一定會加緊進行,宣稱已找到了轉世靈童——所以,傳出訊息之人,與我教實在大有緣份。」

我不敢接腔,唯恐他說白素或是我,也是甚麼活佛轉世,那就不是很有趣了。

我再問:「要是三件法物,到那時仍未出現,那又如何?」

二活佛沉聲道:「那就是我教劫難未完,再待時機。但照神示,法物會在此適當時候之前就出現。」

我追問下去:「出現了又當如何?」

我這是在問他暗號第二了——事實上,七叔和我,都不知暗號第二是甚麼情景。只是在大活佛的口中,知道二活佛若是一道出暗號第二,立時會確立他的地位。

由此可知,暗號第二是甚麼,當真是重要之至。二活佛是真正的轉世靈童,自然應該知道!

一時之間,氣氛系張之至,二活佛目射精光,望定了我,神情變得極其凝重。

他一聲不出,我也一聲不出,我不知道這時我和他之間的情形,應該算是甚麼。我們之間,確然誰也沒有說一個字,但是我們確然在溝通,憑藉著眼神和表情,在作激烈的爭持。

我先是從他的眼色之中,看出他不是不想說,而是感到根本無從說起,但是我堅持一定要他說。接著,他的神情又顯示了是不是能不說,而我仍在堅持,並且讓他知道我堅持的決心。

這一階段的沉默,足有十來分鐘之久,我和他之間,終究無法再有進一步的「無言溝通」,所以我先開口:「大師,對我公平些,你要我做的事,在進行的過程之中,我有九成可能被亂槍射死!」

二活佛長嘆一聲:「實在是我不知如何說才好,天機不可泄露的真正意思是,天機令你根本不知如何泄露,沒有法子用語言去表達神靈的意願!」

我進逼:「到時你要做甚麼,難道你不知道?」

他皺起了眉:「神靈不讓我說,我就說不出來,就像你想知道靈魂的情形,我也說不出來一樣——聲音自身體發出,也就只能說身體的事!」

他說得懇切之極,已經近乎懇求了!

我仍然硬著心暢:「既然這樣,我這個凡夫俗子,不能聆聽神靈的語言,似乎也不必為神靈去冒那麼大的險,幸會閣下,再見了!」

我說著,後退了幾步。二活佛也在這時,站了起來——他起立的姿勢很是奇特,說挺立就挺立,顯得很是突兀。他的神情,也更是肅穆。

他沉聲道:「你堅持要先知天機,其實那對你,對我,對這件事,皆有弊無利。但既然你執迷不悟,我縱使不能把天機玄妙全告訴你,也可以給你窺一線曙光,整個情形如何,你且自己去想像吧!」

他的警告,可以說相當嚴重,但這時,我卻並沒有放在心上,反倒道:「本來么,要人做事,卻又把人全瞞在鼓裡,那怎麼說得過去?」

此言一出,我隱隱覺得有點不妥,因為從頭到尾,我都沒有答應為他做事,如今這樣一說,豈不是等於說,他如果不把我瞞在鼓裡,我就應該為他做事了?

可是——一時之間,我也不知該如何改口才好。也就在這時,只見他右袖一展,現出了右手來——他的右手,一直藏在寬大的衣袖之中,這時才顯露了出來。

其實,我應該說明白一些,當他右袖褪下,應該現出右手的時候,現出的不是右手,只是右腕,光禿禿的右腕,並沒有手掌!

剎那之間,眼前的這種景象,帶給我的震撼,簡直無與倫比!

腦中陡然浮現的印象,是少年時期見到過的那一隻怪異莫名的手掌,這時自然而然所想到的是,那隻手掌,是剛從這右腕上斷下來的!

引起這種奇異聯想的因素之一,是那手掌的斷口處,和這時二活佛的斷腕處,都是那麼平整光滑,彷彿那根本不是血肉之軀,而是甚麼木刻玉雕!

接著,當年拉休寺靜室之中,叛教者利刃揮動,血光遍濺的情景,使我有恍惚目擊之感,那驚心動魄的一幕,竟如同印在禿腕之上!

二活佛垂下手,禿腕已被大袖遮住。我耳際嗡嗡作響,只聽得他道:「我生來如此。」

我張大了口,還想再問——要問的事太多,可是一時之間,開不了口。二活佛長嘆一聲:「我也做了不該做的事,衛先生,你應該不是設想中的有緣人,你的行為令人討厭生煩,可是偏偏又是你受衛七所託,天機真叫人難明!今日之事,連大活佛處也不能說,干係太大,你自己去好自思量吧!」

他分明是一個八九歲的孩童,可是當他用那種嚴厲的詞句責備我的時候,我一句也反駁不了,反倒真的覺得,我一再逼他說出些甚麼來,很是不該,覺得他對我的不滿,完全可以諒解。

我想解釋幾句,他已轉身向杯中走去。這時,我心緒極亂——照二活佛的說法,由於我一再推三搪四,又窮詰不已,根本不是那個在「適當時候」出現的關鍵人物,但是偏偏我又和這事有關係,連他也不明所以,那麼,除了我之外,還會有甚麼人呢?

我亂七八糟想了一會,勉強定過神來,已不見了他。我急急追向前,深入樹林,又將近一公里,人影兒都沒有再見到一個!

我在林子中,或佇立,或徘徊,或頓足,或拳擊樹榦,一直到日頭西斜,才出了林子。

那麼長的一段時間,並沒有能使我的心神,真正地寧貼下來。

首先,我想到的是二活佛轉世之後,生而沒有右掌的神異現象。

人生來少了一部分肢體,這現象本來不算太奇特,但是二活佛圓寂之前,失去了右手,轉世靈童生而沒有手掌,這就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奇妙了。

不過,我又想到,當年拉休寺靜室之中發生的事,只有三個人知道,這三個人都死了,血案的經過情形如何,沒有任何人可以佐證,甚至是不是真有血案,也只是二活佛的一面之詞。

這樣申引開去,可以說,一個生而沒有右手的孩子,編出了這樣的一個故事來。

但是,我卻又確然見過一隻手掌,一隻斷處平整之至的手掌!

這手掌又是怎麼一回事?

當手掌和二活佛,同時在「適當時候」一起出現的時候,又會發生甚麼事?

二活佛叫我「好好思量」,但是我思緒一片紊亂,想不出一個頭緒來。二活佛又說絕不能對別人說,連大活佛也不能說,但是我必須和白素商議,白素和我是合二為一的,不能說是「告訴別人」。

自然,除了白素之外,我不會再和任何人說,連紅綾也不會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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