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人皆養子望聰叫

我連想也沒多想,就道:「好,我這就去──立刻出發,我實在想見他。有一些疑問,多少年了,只有他能解。」

我決定得如此之快,很令鐵天音感動,他拍了拍身邊的公文箱:「這件事──」

我道:「正如你所說,這件事告一段落了,就像當年我從印度回來一樣,到現在,又苟安了好些年。」

鐵天音取過紙筆,寫了在德國的地址。

我還有許多話要問,但是轉念一想,大可以去問鐵旦,何必問青年人,有很多事,小孩子是不懂的。

我也想好了,先到德國,和鐵旦暢敘幾日,再直接到苗疆去。

我算是最沒有俗務纏身的人,想去哪裡,就可以動程。可是有時,也不免有點意外。

就像這時,我和鐵天音才分手不久,溫實裕就找上門來,愁眉不展,好一會沒開口,只是把指節骨捏得「拍拍」作響。

看他的樣子,自然是有話要對我說,可是卻又不知如何開口才好。

而且,我還可以肯定,他要說的話,一定是異想天開的非分之想。他這種為難的神情,多半也是偽裝出來,博取我同情,希望我可以答應他的請求。

所以,我只是冷冷地望著他,看他可以玩出什麼花樣來。我就要出遠門,總有些準備工作要做,我當他不存在,自顧自忙著,溫寶裕像影子一樣跟著我,仍然不開口。

過了一會,他才道:「有遠行?」

我只是「嗯」了一聲,算是答應,又過了一會,他再問:「到哪裡去?」

我「哈哈」一笑,把他嚇了一跳:「德國。這就動身,你有什麼話,要快點說。」

溫實裕這才長嘆一聲:「有一個不情之請──」

我不等他講完,就打斷了他的話頭:「既是不情之請,免開尊口。」

溫寶裕大聲道:「不情之請,是我的私語,對我母親來說,卻合理之至。」

聽得他這樣說,我不禁大是訝異,事情怎麼會和他的那位令堂大人扯上關係的?

我向他望去,示意他可以進一步解釋。

以溫寶裕的性格而論,事情發展到這一地步,他應該興高采烈,手舞足蹈了。可是這時,他在得到了我的示意之後,仍然愁眉不展。可知事情必然不尋常。

我又向他作了一個手勢,又一次示意他有話儘管說。他這才又冒了一句話出來:「都怪我和我舅舅多口。」

我又呆了一呆,先是他的母親,又是他的舅舅,我實在不知道他在玩什麼花樣,就冷冷地回了他一句:「你才參加完家族會議?」

溫寶裕長嘆一聲:「實對你說了吧,我,我母親,舅舅,三個人在閑談,忽然談起了你──」

我一揚手:「且慢。」

溫寶裕的舅舅叫宋天然,我是認識的,在一樁奇事之中,宋天然曾被東西方兩大陣營的特務,誤會成一個神通廣大之極的同行而遭到綁架,溫寶裕和他閑談,談到了我,還可以設想。

可是,溫寶裕的母親,那位美麗而又肥胖的溫門宋氏,我想絕不會在閑談中提到我。因為我和她,雖然一起生活在地球上,但就像是兩個不同星體上的生物,絕無共通之處。她也決不會在對牛黃狗寶、鹿茸虎鞭有興趣之餘,對我也有提及名字的可能。

溫寶裕瞪大了眼,用力點了點頭,表示確然事情是這樣,三個人的閑談,提到了我。

我也不禁嘆了一聲,因為很不平常,急於想知道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溫寶裕也原原本本講了出來,聽了之後,我呆若木雞,足足有好幾秒鐘,不知道該如何反應才好──千萬別以為事情十分古怪、恐怖、離奇或者是刺激萬分什麼的,絕不,事情只不過是意外,隨便我怎麼設想,也想不到會是這麼一回事,且聽道來。

溫寶裕雖然天性好動,見了他母親就頭大,可是很有中國傳統,雖然不能晨昏定省,母親大人一旦宣召,倒也不敢耽擱,立刻前往。

一到,看到舅舅也在,甥舅二人,十分合拍,一見面就說個沒完,溫門宋氏發話了:「別只顧自己講話,替我想想辦法。」

溫寶裕這才叫了一聲「媽媽」,又拍胸口,故意拍得「蓬蓬」作響,惹他媽媽心疼,捉住了他的手。溫寶裕道:「有什麼為難事,包在我和舅舅身上。」

溫媽媽皺著眉,卻不說她有什麼為難的事,先問:「你認識那個姓衛的,叫衛什麼的,算不算有名氣?」

溫寶裕一聽得這樣問,大出意外,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宋天然在一旁,大笑了起來:「那個衛什麼,不是有名氣──」

他說到這裡,故意頓了一頓。溫媽媽立時現出了失望的神情。這時,溫寶裕立刻接了上去:「他是大大有名,太有名了。」

溫媽媽轉悲為喜:「真的?」

溫實裕和宋天然齊聲道:「真的。連你也知道他叫衛什麼,怎麼不真。」

溫媽媽仍然握著兒子的手,眉開眼笑:「那就好,叫他來替我們剪綵。」

溫寶裕和宋天然兩人,面面相覷,知道自己雖然不是闖下了彌天大禍,可是卻也像是生吞了一枚有刺海膽,兩人齊聲叫:「剪綵?剪什麼彩?」

那叫聲之乾澀,大有凄慘之音,決不悅耳,宋天然手腳自由,已經悄悄移動身子,到了門口,準備事情再進一步發展時,可以拔腳就走,三十六著,走為上著,脫出干係,跳出是非。可憐溫寶裕也正有此意,只是他的一隻手,還被他的慈親,緊緊握在手中,難以掙脫,所以他只好轉過頭去,望向宋天然,希望能得到救援。

宋天然看出外甥正在求助,但是他也無能為力,只是搖頭,表示大難臨頭,也只好各自飛了。

溫媽媽卻興緻勃勃,道出了前因後果。

事情原來是這樣:溫家三少奶奶和一班志同道合,身分地位相等的女性,開辦了一個「少年芭蕾舞學校」──接近三百磅的溫三少奶,和芭蕾舞發生關係,這就已經是匪夷所思之事。

(溫寶裕為他母親辯護:「我媽媽年輕時,一樣苗條漂亮得緊。」)

這個學校的規模,當然不是很大,可是一班女性,辦事認真,有一個開幕儀式,一干人商量,要找一個名人來剪綵,溫三少奶拍心口,說她交遊廣闊,由她負責去找剪綵的名人。

答應了之後,才發現要找名人剪綵,還真的不是容易的事,眼看開幕日子越來越近,名人還沒有著落。偶然想起了我,若是當時,宋天然和溫寶裕說一聲:「誰知道那個衛什麼是什麼人」,他就沒事了。可是他們也不知道會有這樣的下文,大大為我吹噓,溫三少奶自然大喜,有「得來全不費功夫」之感。

當時,這一段經過,溫媽媽只說到了一半,她的兄弟宋天然,早已腳底抹油,溜之大吉。溫寶裕心中一且聲叫苦,但是卻走不脫。

溫媽媽最後下結論:「你去對他說,叫他來一趟,會有利市封給他。」

溫寶裕抽出被他媽媽緊握的手來(因為他手心手背都在冒汗,所以起了滑潤作用,摩擦力減弱,這才容易把手抽出來了──很簡單的一個動作,也可以涉及物理學),用十分真摯誠懇的聲音道:「媽,他不會來的。」

溫媽媽大怒:「你都未曾對他去說,怎麼知道他不會來?越大沒有孝心,小小事情叫你去做,就推三搪四。」

溫寶裕的聲音更誠懇,幾乎沒有聲淚俱下:「媽,我和他熟,知道他不會來。」

溫媽媽更怒:「你和他熟,你是他肚子里的蛔蟲?那樣出風頭的事,報上都會有得登,他會不來?快去告訴他日子、時間。」

溫寶裕急得滿頭大汗,叫了起來:「這種事,叫我怎麼向人家開口?」

溫媽媽叱道:「你們不是好朋友嗎?好朋友不應該互相幫忙嗎?不然,算什麼朋友?」

溫寶裕知道,和他的令堂大人是說不明白的了,所以他不再推搪,只是道:「好好好,我去說。不過人家不肯來,我可不能把人家綁了來。」

溫媽媽笑了起來,如子莫若母,她焉有不知自己的兒子是小滑頭之理,只笑了三聲,就沉下了臉:「你別耍花樣,根本不去說,卻回頭對我說人家不肯來。你非得替我去說,哼,叫那個衛什麼來剪綵,總不成要我親自出馬。」

溫寶裕大吃一驚:「不必不必,我去說我去說。」

溫寶裕答應了「去說」,才得以脫身──那是大半個月之前的事,他想來想去,還是決定不說,盼望事情可以有轉機。

幾天之前,他還對媽媽說:「別找那個衛什麼了,他沒有什麼名氣,找一個電影明星多好。」

溫媽媽笑嘻嘻地指著兒子:「我和所有人說了,人人都說這個衛什麼有名,又很難請到,說我的面子大,你一定要請到他,別出花樣,要是說好了人不來,我面子盡失,怎麼見人?要自殺了。」溫媽媽說要是我不去剪綵,她大失面子,會得自殺,人人聽了,都知道她絕不會真的去死。可是溫寶裕是她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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