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疑義相與析

老人的死亡,本來是意料中的事,可是當死亡終於降臨之時,也仍然使人愕然。

先是突然靜了下來──自老人喉際所發出的古怪的聲音消失。接著,他的雙手,已再也沒有任何力量可以和地心吸力作抗衡,所以垂了下來,落到了床上。

再然後,大家都覺得特別靜的另一原因,是幾副儀器中,沒有了任何聲響。

老人的眼仍然睜著,我第一個伸手,想去撫下他的眼皮來,那醫生和我幾乎同時出手,所以一剎那間,我和他的手,伸向老人臉部,相距極近。

就在那一剎間,我忽然起了一個念頭,那是一種衝動。源於剛才,我想伸手去按老人的「百會穴」,卻被那醫生一下叫破。

這證明這個醫生對於中國的傳統武學有很深刻的認識,那可以說是一個奇特的現象,用現代的教育制度訓練出一個醫生來,先要經過小學、中學的階段,再要經過大學階段,至少要佔據人生十五年的時間(是不是真需要那麼多時間,那算不算是一種對生命的浪費,那是太嚴肅的討論題目),而要在中國武學上有造詣,也要花同樣的時間,絕難同時進行。

但當然也不是不可能──可以做得到這一點的人,必然有異常人,十分了不起。

那醫生的年紀很輕,看來從大學出來不多久,他五官端正,可是樣子普通,和原振俠醫生那種異乎尋常的俊美,當然不可同日而語。可是在他青春煥發的臉上,有著一股充滿了自信,不怕接受任何挑戰的神情,那並不是咄咄逼人的挑戰(有那種神情的青年,十分可怕,就像是鬥雞一樣,層次甚低),而這個青年醫生,他的神情,是十分肯定地在表示:他有信心接受任何挑戰,不論是什麼難題,是什麼困境,他都可以應付。我們才一進來時,雖然注意力一直集中在床上的老人身上,但也看了他幾眼,很直接地,就可以感到這一點。而且,當時我心中就動了一動:曾在什麼人的臉上,看到過同樣的神情呢?

想不起來了,只是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這個醫生,對我們闖進來的行為,看來頗不以為然,所以他十分冷淡,也不出聲,後來,他對溫寶裕的話,對我的話,也不能稱為友善。我之所以比較詳細地記述那青年醫生,原因是當時我的那一種衝動,正是由於他這種神情所引起的。我的手和他的手,同時伸出,想去撫下已死的伊凡的眼皮,我並沒有改變我的動作,只是小指在那一剎間,忽然彈出,彈向他的掌緣。

人的手掌緣上有三個小穴道,不論彈中了哪一個,都可以使被彈中的人,手臂一直發麻,發不出力來,那麼,對這個看來十分冷傲的青年,多少也是他剛才出言沒有禮貌的代價。

我出手極快,而且可以說是偷襲,因為事先,一點跡象也沒有──連我自己,也是伸出了手去之後才起意的。

可是,我這裡尾指才一彈出,他手輕輕一翻,大拇指翹了起來,迎向我的尾指。

這一下變化,著實令我吃了一驚。

非但是他的應變如此之快,而且,他應變的方法,是如此之巧妙。

他用大拇指來對付我的小指,就算他功力不如我深厚,但由於人體結構的必然結果,他佔上風的機會自然也高得多。

我自然不會和他硬碰,一下子就縮回手來,向下略沉,撫下了伊凡的眼皮。

青年醫生也縮回了拇指,和我同時,也撫下了伊凡的眼皮,然後,兩人同時縮手。

我敢肯定,剛才那一下「過招」,由於屬於高深的中國武術,旁人決難覺察,所以我不必顧及他人的反應,徑自向我的對手看去。

一看之下,只見那醫生像是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只是目光和我接觸了一下。

我疾聲問:「醫生貴姓?」

那醫生一面在處理病人死亡之後醫生所應該做的事,只是用手中的筆,向他扣在白袍上的名字牌,指了一指,似乎怪我多此一問。

我多少有點狼狽,但確然是由於剛才吃了一驚,才有此一問的,也無話可說,我向那塊名字牌看去,上面寫的是「鐵天音」三個字。

這是一個很傳奇化的名字,類似武俠小說內的人物,當時,我看著他吩咐了護士幾句,護士拉過床單,蓋住了伊凡的臉,他向外走去,推開了病房的門之後,才道:「人死了,你們也可以離開了。」各人都悶哼了一聲,我皺著眉,只覺得這青年醫生鐵天音,一定不是普通人。可是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下,我也無法作進一步的探究,我只是對著他的背影叫了一聲:「好俊的身手。」

鐵天音並沒有轉身,只是高舉了一下右手,情形如運動員出場時向周圍的人致意。

溫寶裕和胡說看出了我對這醫生加以特別的注意,他們同時用眼色向我詢問,我只是緩緩地搖了搖頭,指著床上,已被床單覆蓋了的伊凡,問:「這……他……臨死之前說的話,有誰明白?」

黃堂不懷好意地望著我:「他說你明白。」

我沒好氣:「我不明白──我甚至不明白,交通失事何以會有你這個專司疑難雜症的高級警官在場。」

給我一問,黃堂現出極度疑惑的神情。受了他的感染,我也立刻覺得要問的問題,不知多少──伊凡在這裡死了,他的家人呢?陶格夫婦到哪裡去了?唐娜又到哪裡去了?車子是怎麼失事的?

這時,一定是由於每一個人的心頭之中,都充滿了疑問,所以反倒沒有人出聲。等到溫寶裕想開口說話時,卻又被黃堂搶先了一步。

那時,又有醫護人員走進病房來,黃堂道:「別妨礙醫院工作,我們找一個地方去談話。」

胡說道:「可能還會有失事的生還者送到醫院來,我們不可離開。」

黃堂立時望向胡說,神情訝異,立時問:「還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

我大聲應道:「沒有什麼是我們知道的,到現在為止,我只知道死在床上的老者,名字是伊凡。幾年前我見到他的時候,還是一個一頭金髮,極度可愛的小男孩。」

我這兩句話一出口,黃堂也不禁「啊」地一聲,他至少立刻明白了伊凡是什麼人,所以,他也自然而然,向溫寶裕望了一眼。

因為我們一見到他的時候,他就問老人是什麼人,溫寶裕的回答是:「玩具。」

當時,他不明白,但現在,他自然明白了「玩具」是什麼意思。

一時之間,他眨著眼,神情更是怪異。

就在這時候,那個叫鐵天音的青年醫生,又走了過來。這一次,他卻相當友善──可又絕不是前倨後恭,這青年的一切行為,都表示他有充分的自信,這種印象,在日後的交往中,也越來越深刻。

他走了過來,道:「你們要找地方休息,可以到原振俠醫生的辦公室去──他常常不在,所以也經常由我佔用他的辦公室。」

他說著,已把一柄鑰匙交給了胡說,看來他和胡說由於天生性格較近,所以也比較親切。我忙道:「謝謝,如果還有傷者送來,也是那麼老的,請立刻通知。」

鐵天音揚了揚眉,忽然笑了起來:「原來真是有那麼多古怪的事,真有的。」

我嘆了一聲:「只怕事情太古怪了,歡迎你參加。」

鐵天音笑了起來,笑得十分爽朗:「一家醫院之中,有一個古怪的醫生已經足夠了。」

他說的,自然是說原振俠醫生已經夠古怪了,他不必再參加了。

他走進病房,溫寶裕領著我們,走向原醫生辦公室──他和原振俠混得很熟,來過不止一次,進了辦公室之後,還公然翻箱倒籠,找出了三瓶酒來。

原振俠有一個時期,情緒極度低落,徘徊在精神崩潰的邊緣,日夜都在醉鄉中,這三瓶酒,自然是那時的剩餘物資了。

我提醒溫寶裕:「別太過分,這裡,現在是鐵醫生的辦公室。」

溫寶裕卻自有他的一套,不理會我的提醒:「怕什麼,原醫生肯把自己的辦公室給他用,可知他必然也是同道中人。」

胡說吐了吐舌頭:「說得好可怕,倒像是梁山泊好漢聚義一樣。」

黃堂的神情很不耐煩,各人之中,竟是他先伸手抓過了一瓶酒來,向口中倒了一大口,把警務人員在工作時間不準喝酒的守則,拋在腦後。他道:「先說我為什麼會在這裡,你們會有興趣聽。」

各人望向他,他又喝了一口酒:「先是警方接到了四個報告,說是在風雨之中,有一輛客貨車在九號公路上行駛,速度極高──」

他才說到這裡,我就忍不住道:「現在和警方合作的好市民越來越多了,這也值得向警方報告?」

黃堂冷冷地望了我一眼,不急不徐地道:「三次報告,內容都一樣,這輛在風雨中疾駛的客貨車,沒有司機。」

一下子,各人本來有動作的,也都凝止。

客貨車沒有司機!

這客貨車,自然應該就是接走了唐娜和伊凡的那架,當時,溫胡二人都沒有看到駕車的是什麼人,如果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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