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風雨故人來

布置一個圈套,讓目標鑽進去,是生物行為之一,脊椎動物中靈長類的人,最擅這種行為。節肢動物中的蜘蛛,也優為之,它的方法是織一張網(那是生物界的極品藝術,人的本事再大,也織不出一張蜘蛛網來),等食物投入網中,可是那並不是圈套行為的典型,因為觸網的昆蟲並非自願,只是出於意外。

而靈長類的生物,智能遠在節肢類的生物之上,所以,人布成的圈套,叫進入圈套的人,心甘情願,以為中了圈套之後,會幸福快樂,無與倫比。所以,當圈套行為在進行中的時候,已進入圈套,或正準備進入圈套的,都懷有極度的憧憬。當其時也,一旁若有人大聲提醒:「這是圈套。別中了圈套。」會一點用處也沒有──非但大聲叫沒有用,就算用力去拉,也一樣拉不回來。

很值得注意的一點是,會進行圈套行為的生物,自然不只靈長類的人和節肢類的蜘蛛,還有許多類別不同的生物,也有同樣的行為,但是只有靈長類的人,所進行的圈套行為,是要來對付同類的。

幾時看見過一隻蜘蛛苦心經營,結了一張網之後,目的是為了使另一隻蜘蛛墮入網中的?

可是,人所設置的種種圈套,卻都用來對付人。那麼,是不是可以說,靈長類生物中的人,基本上可以分成兩類,一類布置圈套,另一類,則被誘進圈套之中。

當然,事實上不會那麼簡單,再擅於布置圈套的人,也有可能被誘進他人所設的圈套之中──圈套是一個套一個,用無窮無盡的形式存在看,仔細想一想,任何一個靈長類生物的人,他的一生,也可以說,就是一個設置圈套和進入圈套的歷程,沒有人可以避免。這樣說,是不是可以列出一個公式:「圈套=人生」?

題目好象越說越大了,必然地,題目越大,就越是枯燥乏味,所以還是少說為妙。

和一切故事一樣:閑話少說,言歸正傳。

苗疆回來,我們確定了紅綾就是早年突然失蹤的女兒,當真是百感交集。但不論是喜怒哀樂,一起湧上心頭,總是高興莫名的事。

雖然在整件事中,還有一些謎團,未能揭開,像倮倮人在產生烈火女的過程之中,如何會產生有火焰包圍身體的現象,等等。

但是既然知道了事件之中,有外星人參與,總可以作出設想,外星人有許多能力,超乎地球人的想像力之外,地球人無法了解,這才形成了謎團。若是從外星入超特能力這方面去設想,就容易有可接受的假設。

我就假設,那種扁圓形的飛船,和那種銀光閃閃,可以高速飛行的外星人,並不是第一次出現在苗疆,可能來過許多次了,並且曾接受倮倮人的崇拜,所以才在倮倮人之中,留下了「烈火女」這樣的制度。

苗疆這個地方,可能有特別吸引外星朋友之處,那個「古怪的杜令醫生」,不折不扣是個外星人,他們的總部,就選擇了苗疆。

別怪我把許多事都推在外星人頭上,事實上,牽涉到我們全家的種種遭遇,也正是因外星人引起的──若不是那艘天殺的扁圓宇宙飛船,恰好在那時降落,怎會引得鐵頭娘子和白老大相會?怎會叫大滿老九和陳大小姐看到了那樣的情景?

若不是這樣,一切都將改變──變成說不定我和白素連見面的機會也沒有,若是白老大滿足於苗疆的神仙生活,只願在那裡生兒育女的話。

現在不算太壞,甚至很好,人生既然如此難以逆料,最好的對付態度,就只有聽其自然。

又到歐洲轉了一轉,會晤了年事已邁的白老大之後,回到家裡,白素有點坐立不安。老是似笑非笑地望著我,欲語又止。有時,坐在那裡發怔,卻又口角帶笑。更多的時候,伏案疾書,也不知寫些什麼。又弄了一副計算機來,從頭學起,用心之極,前後不過三天,我長嘆一聲:「你想去,就去吧。」

白素一聽之下,整個人直跳了起來,她甚至不過來親我的臉,只是向我拋了一個飛吻,叫了一聲:「我去教她用計算機。」

然後,大約不到十分鐘,她就一切準備妥當,衝出門口去了,我總算十分識趣,早就在門外,發動了車子的引擎在等她。

上了車之後,她才問我:「你不去?」

我嘆了一聲:「有你這樣的母親去,已經夠了──我的提議是,如果她對計算機沒有興趣,千萬彆強迫她學。」

白素之所以坐立不安,自然是記掛在苗疆的女兒。

我的想法和她不同,我們的女兒,既然自小和靈猴在一起,在山野之中長大,我認為她更適合在苗疆生活。在藍家峒,人人都對她好,十二天官更把她當作了自己的女兒一樣,她的生活無憂無慮,無牽無掛,快樂逍遙,那簡直是人生最高的境界,多少人在紅塵中打滾,一輩子智能的運用,想過這樣的日子而不可得,而紅綾天然就有這樣的生活,何必非把她「文明化」不可呢?

這就是我堅決主張把她留在苗疆的原因。

白素和我的意見相反,她說:「我們對她,可以說完全沒有盡到父母的責任,所以我們應該加倍,如十倍地關懷她,照顧她,把她培養成一個出色的人,她也有條件,有足夠的智力,成為一個出色的人。」

我曾和白素有過激烈的爭辯,結果是各自讓了一步,所以紅綾變為了「暫時留在苗疆」。

我一再告訴白素,紅綾,我們的女兒,有著極強烈的反叛性,親情在她身上的作用不大,那是由環境造成的。雖然她一見白素就十分親熱,但那只是天性的一小點,不能想借這一點天性,就勉強她去做她所不願做的事。

我並且一再指出,紅綾如今,對文明世界的一切,表示極度的興趣,那只是好奇。等她的好奇心一過去,或不再那麼熱切,情形就不同了。

白素不以為然,但也沒有再爭下去,她只是道:「到她自己可以決定的時候,讓她自己決定好了。」

我只好暗暗嘆息:她現在是一個快樂人,等到她越來越文明化之後,她的快樂,也會隨之減少,我敢說白素錯了。可是又沒有力量可以阻止她去發揮多年來被壓制著不能發揮的母性,所以也只好聽之任之了。白素第一時間上了機,我在離開機場的時候,不由自主搖著頭,飛機明明還有二十分鐘才起飛,她急於去見女兒的心情,於此可見一斑。

回到家中,我有一件事情要處理,這件事有點古怪,本來,事情在昨天已經是起端,我應該和白素商量一下的。可是看到白素這種失魂落魄的樣子,我也懶得開口──就算說了,她也不會聽。天塌下來,她也不會管了,何況只是兩個舊相識要來拜訪。

然而,這兩個舊相識,卻非同等閑──別以為我完全不想去看女兒,但是這兩個人,既然說要來看我,我卻無法拒絕,非要留在家中等他們不可。

昨天早上,圖文傳真機發出聲響,表示有訊息傳來。知道我這具儀器的訊息傳遞號碼的人不是太多,我期待著會收到熟人的訊息。

可是等到全部訊息都顯露之後,我先是呆了一呆,對著訊息的具名,怔呆了幾秒鐘,才發出了「啊」的一下低呼聲。

整個在紙張上出現的訊號如下:「衛斯理先生,亟希望能和你晤面,有重要訊息奉告,陶格先生和夫人。」

我就是對著「陶格先生和夫人」這個具名,呆了幾秒鐘的──一時之間,想不起這個用十分優美的英文書法所簽的名字是什麼人。

當然也只有幾秒鐘的時間,我就立刻想起來了:這一雙夫婦,在我一次怪誕莫名的經歷之中出現──一直到現在,我還在懷疑,那一次經歷,究竟從頭到尾,只是一場惡夢,或是一種幻覺,還是真有過這樣的事實。

會有這樣的疑惑,自然是由於事情實在太不可思議──這一段不可思議的經歷,記述在《玩具》這個故事之中。

一提起《玩具》,熟悉我經歷的朋友,一定是可以想起「陶格先生和夫人」是什麼人了。

陶格先生一家四口,陶格先生、夫人、和他們那一雙可愛的兒女。

陶格先生一家人,究竟是何等樣人呢?要簡單地介紹他們的身分,相當困難……嗯,他們來自未來世界,通過了時間運轉裝置,來到了現代。

而那個未來世界,卻是一個悲慘世界──機械人統治了地球,所有的生物絕滅,只保留了一小部分,都變成了機械人的玩具。

陶格先生的一家人,就是玩具,他們離開了未來世界之後,還一直在逃避,以為可以逃得過去,他們甚至避到了格陵蘭的厚冰層之下。

可是,最後,他們(也包括我),終於明白,根本逃不出去,所有逃亡過程,也是玩具玩法的一種,那股強大的,來自未來世界的,無可抗拒的控制力量,早已跟蹤而來,在繼續玩它的遊戲。

於是,陶格夫婦就開始酗酒,我最後一次見到他們,是在印度孟買的貧民窟中,他們蜷縮在用紙盒搭成的「屋子」中,狂灌最難入口的烈酒,他們的一對,可愛得如同金童玉女一樣的孩子,淪為乞丐。我曾和他們共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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