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回 帳篷里的洗澡水

牛大小姐後來告訴她的朋友。

「那天我是親眼看到的。」她說:「我看著司空摘星走過去,走到那個小老太婆面前,那個小老婆勾了勾手指,叫他附耳過去,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

「然後呢?」

「然後我就看見那個假扮成西門吹雪,故意裝得冷酷無情的司空摘屋,表情一下子就改變了,瞪著兩個大眼睛看著那個小老太婆,好像連眼珠子都要掉了下來。」牛大小姐說。

「然後呢?」

「然後他就一屁股坐到椅子上,頭頂冒汗,兩眼發直,過了半天才回過神來,才能站起來往回走,嘴裡卻一直還在念念有詞。就好像道士作法念咒一樣,誰也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你也沒有聽見?」

「沒有。」

「那個小老太婆究竟是誰呢?」

「你永遠都想不到的。」牛大小姐說:「我敢保證,就算諸葛亮復生,一定也猜不出那個小老太婆是誰。」

她說:「那天司空摘星走回我們那張桌子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就好像活活的見到了一個大頭鬼。一個腦袋比磨盤還大的大頭鬼。」

牛大小姐看著司空摘星走回來時臉上的表情,忍不住問:「你剛才是不是見到了一個大頭鬼?」

「沒有。」司空摘星說:「可惜我沒有,可惜這裡也沒有大頭鬼。」

「可惜?可惜是什麼意思?」

「可惜的意思就是說,我倒寧願我剛才見到的是個大頭鬼。」

牛大小姐壓低聲音問:「難道那個小老太婆比大頭鬼還可怕?」

「哼。」

「她是誰?」

「哼。」

「哼是什麼意思?」

「哼的意思,就是我知道也不能說。」司空摘星說:「何況我根本不知道。」

「你在說謊,」牛大小姐說:「這次我看得出你在說謊。」

這次司空摘星連哼都不哼了。

牛大小姐故意嘆了口氣:「想不到大名鼎鼎的司空摘星偷王之王居然是個這麼樣的人,不但會說謊,而且還是個膽小鬼,別人只不過在他耳朵旁邊說了兩句話,他就嚇得像個龜孫一樣,連屁都不敢放了。」

司空摘星忽然站起來,向她咧嘴一笑:「再見。」他說。

這兩個字還沒有說完,他的人已經連影子都看不見了。

牛大小姐獃獃的坐在那裡,生了半天氣,發了半天怔,還是連一點法子都沒有。

司空摘星要走的時候,誰有法子攔得住他?誰能追得上?牛大小姐的神通再大,也就只有眼睜睜的看著。

她實在快氣死了。

那個賊小偷明明答應陪她到黃石鎮去的,現在卻一走了之。

可是生氣又有什麼用呢?除了生自己的氣之外,她還能生誰的氣?

那對神神秘秘的老夫妻居然還坐在那裡,嘀嘀咕咕的也不知道在說什麼,有時候甚至還鬼鬼祟祟的回過頭來看著她笑一笑。

牛大小姐終於忍不住了。

她忽然像是根彈簧一樣從椅子上跳起來,大步往那個角落走過去。

走過去之後,牛大小姐更生氣了。

這個面黃肌瘦的小老頭,和這個彎腰駝背的小老太婆,吃的居然比兩匹馬還多。

更氣人的是,馬吃草,他們吃的既不是草,也不是「白」的。

他們吃的都是一個身體健康、食慾旺盛的人最喜歡吃的東西。

我們的牛大小姐恰巧正好是一個身體健康、食慾旺盛的人,而且還餓得很。

最氣人的是,這兩個老烏龜非但沒有請她坐下,而且連一點請她吃東西的意思都沒有。

於是牛大小姐的「決心」在忽然之間又下定了,這位大小姐下定決心的時候,是什麼事都做得出。

她忽然坐了下去,坐在司空摘星剛才坐過的那張椅子上,拿起一雙筷子,坐下來就吃,而且專撿好的吃,絕不客氣。

彎腰駝背的小老太婆吃驚的看著她,看了半天,忍不住嘆了口氣:「這個年頭實在變了,我們做小姑娘的時候,不是這樣子的。」

「你們那時候是什麼樣子的?」牛大小姐的筷子並沒有停。

「那時候就算有人請我們吃一點東西,我們也不敢動筷子。」

「那時候你們真的不動筷子?」牛大小姐伏在桌上,吃吃的笑個不停,連她剛夾起來的一大塊京蔥燒鴨子都忘記了吃。

她忽然又覺得這兩個老烏龜並不是她剛才想像中那麼討厭的人。

想不到,這個小老太婆忽然又做出了一件讓她很受不了的事。

她居然握住了她的手,而且用一種充滿了同情的眼色看著她,很溫柔的對她說:「小姑娘,你一定要看開一點,千萬不要再難受。」

「我難受?」牛大小姐好像覺得很驚訝,很意外:「誰說我難受?我一點都不難受呀!」

小老太婆居然好像更驚訝更意外:「你不難受?你真的一點都不難受?」

「我為什麼要難受?」牛大小姐說:「老太太,你難道看不出我一定是個很看得開的人!」

老太太只嘆氣,不說話了。

牛大小姐也不再說話,準備又接著開始再吃,可是忽然間,她居然吃不下去了。

在這神神秘秘的小老頭和小老太婆之間,彷彿又出現了某種東西,讓她吃不下去。

這種東西當然也是種感覺。一種非常非常奇怪的感覺,我們甚至可以把這種感覺形容為——奇怪得要命。

所以牛小姐的筷子終於放了下來。

「老太太,」她說:「你剛才是不是在勸我不要難受?」

「唉!」

老太太不說話,只嘆氣。

「那麼,請問老太太,我是不是有什麼原因應該難受呢?」

「唉,我也不知道,」老太太說:「現在的年頭變了,什麼事都變了,我也不知道這種事現在是不是還會讓人難受了。」

她嘆著氣說:「我只知道,在我們做小姑娘的時候,如果遇到這種事,不但會難受,而且還會偷偷的去哭上個十天半個月。」

牛大小姐開始有點著急了:「老太太,這種事究竟是什麼事呢?」

老太太不回答,卻反問:「你知不知道西門吹雪已經到了黃石鎮?」

「我剛聽說。」

「你知不知道他是為什麼去的?」

「他是為了去找陸小鳳。」牛大小姐說:「因為他畢竟還是把陸小鳳當做他的朋友。」

「你錯了。」老太太說:「他不是去找陸小鳳的,因為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能找到陸小鳳了。」

「為什麼?」牛大小姐更著急:「為什麼?」

「因為一個活人,是永遠不會去找一個死人的。」老太太說:「一個活人如果要去找一個死人,只有自己先去死。」

她說:「西門吹雪不是去死的,他是去替陸小鳳報仇的。」

——陸小鳳已經死在黃石鎮,這個消息無疑很快就會傳遍江湖。

這位老先生和老太太顯然決不是說謊的人,否則又怎麼會嚇跑牛肉湯?

牛大小姐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樣走下那個酒樓的,更不知道她聽了那句話之後當時有什麼反應。

她只知道現在她已經在一棵大樹的樹杈子里,而且已經哭得像一個淚人兒一樣。

——這個年頭和那個年頭都是一樣的,不管在哪個年頭,一個有情感的正常女孩,都會為一個她喜歡的男人傷心的。

牛大小姐做的事在某一方面看來,也許有一點不太正常,可是她的情感卻決不會比其他任何一個女孩少一點。

她哭出來的眼淚,當然也不會比任何人少。

依舊是高原黃土風沙。

黃石鎮似乎是一個被時間遺忘了的地方,也或許是黃石鎮的人故意把時間給遺忘了。

不管是被時間遺忘,抑或是遺忘了時間,兩者之間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徵——不變。

黃石鎮一點也沒有變。

西門吹雪走入黃石鎮的時候,也跟陸小鳳一樣,第一眼看見的,是一條貧窮的街道和一個窮得要死的人。

這個窮得要死的人當然就是那個自稱是丐幫第二十三代弟子的黃小蟲。

黃小蟲看到西門吹雪,眼睛居然也亮得一如看見陸小風時一個模樣。

只可惜西門吹雪不是陸小鳳。

陸小鳳會向他打聽客棧在哪裡,西門吹雪則冷冷的盯著他看。

冷冷的眼神彷彿一雙利箭,穿透了黃小蟲的心坎。他畏畏縮縮的問:

「你要找客棧?」

西門吹雪沒有回答。不過,有時候沉默也是一種回答。起碼對黃小蟲這種時常看慣別人臉色的人來說,西門吹雪的沉默就是一種回答。

「大眼」雜貨店後院的小木屋也沒有改變,還是一張木板床,木板床上依舊鋪著一張白床單。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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