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八十年前一場海戰

真是太意外了,在窗外向艙內窺視的人,竟然會是劉根生。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哈山先生在上海,幾乎把上海翻了一個轉也找不到的劉根生。他也顯然看到了我,正在打量著,看來並沒有認出我來,一則是由於光線暗,二則,他只能看到我的側面。

十秒鐘一過,我已經從極度的意外之中,恢複了過來,可是我仍然不動。

我在急速地轉著念:我應該怎麼辦呢?

如果我一下子就笑起來,會不會把他嚇走?要是把他嚇走了,而他又再不出現的話,我想我會把自己捏死。

我如果出聲叫他,結果也可能一樣。這時,我根本來不及去想他是從哪裡來的,想到的只是一點,如何能留住他,不讓他再消失。

如果我的手夠得到,我一定毫不猶豫,伸出手去,先抓住了他的頭髮再說。我希望他走進艙房來,可是他並沒有這個意思,反倒又退開了一些,看來像是想離去。

在這時候,我忽然想到,在法國的時候,他對我的印象好像不錯,如果他看清楚是我,他會不會願意我和交談呢?

看來只有這個辦法了。

我是一直眯著眼的,這時,我又假裝睡著,於是轉動了一下,使我的臉,對準了他。

果然,我看到的他現出訝異的神色來,像是奇怪我怎麼會在這裡,卻不想想我看到他的時候,我更加驚訝。

他遲疑了一陣,像是想向我作手勢,可是他又不知道我是醒著,還以為我在熟睡,對一個熟睡的人做手勢,顯然沒有用處。

而就在這時,我下了決定,我陡然睜大了眼望著他。他有一剎那的驚訝,然後做了個手勢,顯然是問我,他可不可以進來。

我大喜過望,一躍而起,先來到了窗前,伸出手去和他握了一握,才道:「你等著,我帶你進艙。」

那時,我真想叫他就從窗鑽進來,因為出艙房,繞到左舷去,有一段路,他可能又消失了。卻想不到他十分爽快,向我一揮手:「你退開一些。」

我連忙後退,眼前人影一閃,他已經從那回窗子中,穿了進來。這一手「縮骨功」,漂亮之極。我在一剎那間,倒起了小人之心。

他能一下子就穿進來,自然也可以一下子再穿出去,所以他一進來,我就裝著不經意地阻在他和窗子之間,防止他再度突然離去。

同時,我向一架放滿了酒的酒車,指了一指,他毫不停留地過去,抓起一瓶酒來,打開,大口喝了三口,才抹了抹口,指著我,十分驚訝地問:「你這個人怎麼好像無處不在一樣?剛才我在窗外看著就覺得像你,可是想想不會那麼巧。」

看到了劉根生,我全身的每一個細胞之中,都充滿了疑問,卻想不到他反倒先這樣說,像是我在這船上是意外,他在這裡出現反倒是正常的的一樣。

對於他這樣的話,我自然無法一下子就有反應。他又喝了一大口酒,再道:「有你在船上好多了,嗯,這船好像很不錯,我慣在海上討生活,對船有特別的感情,如果船上全是陌生人,又得費好大唇舌,而且只怕語言上也難以溝通。」這時,我總算定下了神來,問出了第一個問題:「你是怎麼來的?」

這個問題才問出口,我腦中陡然靈光一閃,想起了他是如何到船上來的了!而這也令我覺得訝異之極,不由自主伸手指向他,張口結舌,再也說不出話來。

劉根生哈哈一笑:「我以為你一看到我,就知道我是哪裡來的了。」

我直到這時,才又道出了一句話來:「怎麼會呢?這……容器是沉在海底……那麼多年……你怎麼走進那容器之中的。」

劉根生哈哈大笑,一手提著酒瓶,向我走來,伸手在我肩頭重重拍了一下:「我早已說過,隨便你怎麼想,你都想不出是什麼樣的情形。」他確實這樣講過,而我的確作了種種的假設,仍然不得要領,他的遭遇,一定是離奇怪誕到了難以想像的地步,真相如何,自然只有他一個人知道。

而他一再說明,他絕不會把真相告訴我!

不過現在我並不著急,我有辦法使他把真相說出來,因為我自信,關於哈山的事,當年在上海一條弄堂口鞋匠攤前發生的事,他一定會極有興趣知道下文,就像我有極大的興趣知道事實真相一樣。

所以我只是若無其事地道:「原來你已經有了可以在那種容器中自由來去的能力,這種容器,有多少只在地球上?不止兩隻?」

劉根生笑了起來,他神情威嚴,可是這時,笑起來,也十分狡猾,他指著我:「不會對你說的,我已經一再講過,不會對你說的。」

我神態悠然,也向酒車走去,不再阻攔在他和窗子之間,因為我知道,我一開口,就算有人趕他,他也不會離去的了。

我揀了一瓶酒,也學他一樣,就著瓶口,喝了一大口酒,然後,不快不慢地問:「那條弄堂叫什麼?你還記得嗎?是不是叫會元里?」

我並不是用十分好奇、十分關注的神態和語氣問出來,而只是自然而然地閑閑說起的。也正由於這一點,劉根生就不會感到突兀,如果這個問題,是他一直在想著的,他一定會自然而然地回答,這是心理學上得到過許多次實驗證明了的事。

果然,不管劉根生有多麼離奇的遭遇,他也有正常人的心理反應。他連想也沒有多想,就道:「不是會元里,是來元里——」

他說到這裡,陡然停口,雙眼瞪得極大,盯著我,像是盯著一個正準備向他撲過去的殭屍,他的面部肌肉,在不由自主抽搐著,喉部發出了一陣莫名奇妙的聲音。

他這時的神情和發出的聲音,都可怕之極,但是這一切都在我的意料之中,所以我十分悠然,又喝了一口酒,長長吁了一口氣。

他維持著這個神態,足有一分鐘之久,才用啞得難以相信的聲音問:「你說什麼?你剛才說什麼?」

他一面說,一面不住搖著頭,像是想從一個惡夢之中,把自己搖醒過來一樣。

我自然知道我的話,會引起他極大的震撼,這個「百歲人魔」一生之中最大的憾事,只怕就是不見了他的那個孩子。

事情過了那麼多年,他一定以為絕對沒有希望的了,可是忽然之間,竟然有人提了起來,這種震撼,等於是在他的體內引爆了一枚地雷,他五臟六腑,這時都怕四分五裂,要好一會才能復原。

我神態更平靜:「噢,是來元里,你記性倒好,那鞋匠姓史,是吧,看起來,人倒蠻老實的……」

這句話一說出來,劉根生的身子,篩糠一樣,發起抖來,他身形高大,骨格子自然也大,這時,他全身的骨頭,都在格格作響,他張大了口,可是他上下兩排牙齒相叩,也發出聲響,這樣子,他足足維持了兩三分鐘,才發出了一下怪叫聲,身子向上陡然蹦跳了半尺高,然後又是一下怪叫聲。

他的種種反應,都在我的意料之中,甚至他如果雙眼翻白,仰天跌倒,昏死過去,也不會在我的意料之外,所以,不論他是蹦跳也好,是怪叫也好,我只是冷靜地看著他,看他還有什麼把戲玩出來,這時我心情之愉快,真是難以形容,雖然暫時仍然真相未明,但是連日來的悶氣,卻一掃而空,舒暢無比。

劉根生大約發出了五六下怪叫和蹦跳了五六次之後,才咕咕一口氣把一瓶酒喝了個清光,又連連喘息了一會,才算是恢複了正常,但是還過了一兩分鐘,他才恢複了說話的功能。

需要補充一下的是,他的大叫大嚷,驚動了正在當班的陳落,陳落敲門,我把門打開,陳落看到了劉根生,訝異之極,劉根生卻只是雙眼直勾勾地向著我,並沒有注意別人。

我向陳落作了一個手勢,表示一切很好,陳落向劉根生指了一指,我低聲道:「說來話長,我會解釋。」

常言道「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可是陳落十分懂得剋制自己,他只是略揚了揚眉:「我在駕駛艙,有事,通知我。」

他說著,就已經退了出去,而且把門關上。這人竟如此冷靜,十分令人佩服。

劉根生可能根本不知道陳落曾出現過,他恢複了說話功能之後的第一句話是:「你還知道什麼?」

我反問:「那小孩子是你什麼人?」

他略震動了一下,盯著我,臉上又現出了一股狠勁來,而且自然而然伸手向腰際接了按——那多半是他一怒之下就想拔刀的手勢。

可是他多半又在這時想到,我一定知道得不少,八十多年前的事,居然還有人知道,他急於想知詳情,根本無法剋制,而他也明白,他要知道更多,就必須先回答我的問題。

他的回答十分簡單:「是我兒子。」

他說上海話,上海話中的「兒子」的發音是「尼則」,我自然聽得懂,我這時又問:「自己的兒子,為什麼隨便送人?」

劉根生一聽,直跳了起來,把牙咬得格格直響:「我沒有送人,只是托那鞋匠照顧一陣子,給了他那麼多錢,這隻赤佬,見財起意,不安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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