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隻布包袱

當天傍晚,白素回來,我和她一說,她也感到意外之極,詳細問了我經過。我道:「可惜聯絡不到兩位老人家,不然,倒可以邀他們一起去。」

白素聽了之後,神情有點古怪,我一看,就知道她必然有話要說,所以就不出聲,等她先說。

白素吸了一口氣:「你走了之後不久,我就收到了一個電話,是一個帶上海口音的中年人,他說,他才從上海回來,在上海,他遇到了一位白老先生,白老先生托他帶來了一點東西,要轉交給我,要我去拿。」

一聽到有了白老大的消息,我更是興奮:「帶來的是什麼東西?」

白素的神情更古怪,我知道事情一定有非常奇異之處所以急得連連揮手。白素卻又笑了起來:「隨你猜,你都猜不出來。」

我嘆了一聲:「你知道在這種情形下,我沒法猜。」

白素作了一個示意我略等一等的手勢,她走了出去,我連忙跟出去,看到她在門口的樓梯扶手上,取下了一隻布包袱來。

那布包袱所用的布,竟然是久已未見的藍印花布,那種藍印花布,曾是中國農村中最普遍的花布。

我一把搶過那包袱來,那包袱十分輕,三下兩下解了開來,裡面的東西,連我看了,也不禁發獃。

包袱中的東西,一點也不古怪,只是我絕想不到,白老大特意託人自上海帶來的,會是這些物事而已。確然,如白素所說,隨便我怎麼猜,也猜不出來的。

要我用簡單的話來形容包袱中的東西,我還得想一想才說得出來。那是一些小孩子的衣服,或者正確一點說,是嬰兒的襁褓——記述了那麼多故事,寫的字數以千萬計,還是第一次用到這兩個字。

這些嬰兒的衣眼,包括了一件小小的上衣,一條開檔褲(沒有尿布),還有一塊一面有繡花的布,這塊布,是用來包嬰兒用的,上海的嬰兒,如果在冷天出生,就會用這種布包起來,手腳都被包得緊緊的,不能亂動,只有頭露在外面。

這種包嬰兒來的方法,有一個專門的名詞,叫「蠟燭包」——由於包好之後,是圓柱形的一截,看起來像是一段蠟燭之故。

除此之外,還有一隻小鞋子,鞋頭有黃色的老虎頭裝飾,那是「虎頭鞋」,也是上海小孩子常穿的鞋子。

我眼定定地看了這些東西半晌,才問出了一句話來:「什麼意思?」

白素笑了起來:「帶東西的那位先生,說爸沒說別的,只請他把東西帶來,看來,爸是考驗我們的智力來了,是不是?」。

我不禁苦笑:「不必考驗,我認輸了。這是一套嬰兒的衣服,夾爽裹部分的白布已經發黃,歷史悠久,可以放在民俗博物館作展覽,我實在無法在其中看出一些什麼來。」

白素不是怎麼敢表示不滿,可是顯然她也十分困擾,皺著眉,抖抖這件,又拍那件。我揮手道:「別傷腦筋了,見了他,他自然會說。」

白素也笑了起來:「人年紀愈大,愈是像小孩子,真古怪。」

我不是不想知道白老大弄了一套嬰兒的衣眼來是什麼意思、但實在無從設想起,又有什麼辦法?

白素隆而重之把包袱又包好,而那些衣服,年代確然相當久遠,一條小開檔褲,在攤開又折好的過程中,摺痕處竟然碎裂了開來。

白素在當晚,忽然對我說:「你在三天之內,反正要去撈沉船上的那個容器,我想趁機到上海去。」

我立時盯著她:「你知道老爺子在什麼地方?」

白素道:「並不確切,可是根據帶東西來的那人的話,多少有點頭緒。」

我皺起眉:「有什麼特別的原因要令你前去?」

白素嘆了一聲:「唯一的原因是,爸年紀已經那麼大了,能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正在迅速減少,我很想盡量爭取和他在一起的機會。」

白素說得十分認真,我聽了之後,也覺得心情十分沉重,所以,只是用點頭來表示同意,白素向我靠了一靠:「明天我就動身。」

白素說明天動身,可是到了晚上,事情就有了意外的發展,將近午夜時分,門鈴響了之後不久,就是老蔡的歡呼聲,和白老大「呵呵」的笑聲。白素自書房中直撲了出去,行動不比良辰美景慢。

我也忙跟了出去,白老大精神奕奕,正大踏步走了進來,白素自樓梯撲下去,白老大向我揮手:「收到我叫人帶來的東西沒有?」

白老大問著,神情中大有挑戰之意。

我立時道:「收到了,十分有趣,難道是老爺子嬰兒時期的用品不成?」

在白老大問我之前,我連想也沒有想到過這套嬰兒衣服和白老大有關,這時他問,找答,純粹是一時之間想到的,只是說來玩玩而已。

白老大聽得我這樣回答,卻怔了一怔,才道:「當然不是我的,是哈山小把戲的用品。」

他這句話一出,我和白素都驚訝不已,白素忙道:「哈山先生呢?」

白老大道:「他留在上海,還在繼續找!」

白素道:「找什麼?」

白老大兩道銀白色的濃眉皺在一起,神情十分古怪。這一點,他們父女兩人,頗有相似之處,一有疑難問題在心裡,就會有那樣的神情。

這時,我已下了樓,白老大作了一個手勢,示意我坐下來,我先去斟了兩杯酒,才和他面對面坐了下來,白素靠著他坐。

白老大喝了一口酒:「哈山和我差不多年紀,快九十歲了,他卻像發瘋一樣,要找他的父母。」

我不禁嘆了一聲,真是怪事愈來愈多,亂七八糟,不知從哪裡說起才好。白素比我鎮定:「哈山先生是個孤兒?在孤兒院中長大的人,總是想知道自己的父母究竟是誰,哈山先生也不能例外,倒也是人之常情。」

白老大「哼」地一聲:「人之常情?他早六十年怎麼不去找?」

白素道:「你怎知他沒有找過,或許沒有結果呢?」

我忍不住提高了聲音:「那套小孩子衣服是怎麼一回事,怎麼知道是哈山的?」

白老大揮了揮手:「說來話長,也十分湊巧,我們決定了不招搖,只當是普通人,到上海去,兩個糟老頭子,自然不會有什麼好招待,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家小客棧,在南市,總算不至於露宿,你們再也料不到,那小客棧,還是用馬桶的,沒有現代衛生設備。」

白老大又大大喝了一口酒。

兩位老人家平時的物質生活,屬於世界第一流的水準,這時睡在晚上還要起來找臭蟲的小客棧中,倒也不以為苦。上海市的南市一帶,近年來,並沒有什麼發展,一切和幾十年前沒有多大的不同,只是人更擠,一切更加殘舊。

熟悉的環境,帶給他們太多年輕時的回憶,他們有太多的地方可去,可消磨時間,在一幅殘破的磚牆之前,他們可以站上老半天,啼噓時光之流逝,自然環境差些,也不以為苦。

等到三天之後,他們跑遍了上海各處,才定下心來,找到了一個收藏近代史中有關上海部分的機構,兩人又埋頭埋腦研究有關小刀會資料。

在這三天之中,機構的主持人,看出這兩個老人大有來頭,對他們十分客氣,他們透露了要找小刀會詳盡資料的意願,那文史館的館長道「有一位文史委員會的會員,和兩位差不多年紀,專門研究小刀會的歷史,兩位是不是見一見他?」

白老大和哈山大喜:「我們應當去拜訪,請先代我們聯絡一下。」。

於是,三個老人,在一所可以列入國家一級保護文物的屋子中見面,互道慕之情——其實在這以前,誰也沒聽過誰的名字。

那位老人家的名字是史道福。年事雖高(比哈山、白老大更老),可是身體硬朗,思路清楚,和哈山白老大,正是同一年代的人,到了他們這種年紀,能遇到同一時代的人,也是非常不容易的事,三個人講起上海的舊事來,忽然提到上海有一處地名叫「鄭家木橋」,三個人都異口同聲地道:「那裡其實有過一座木橋的。」

三個人互望著,感到世界上知道在鄭家木橋真的曾有過一座木橋的人,可能已不超過十個,而他們三個居然能聚在一起,那真是難得之極,所以更加莫逆,真正的一見如故。

可是雖然如此,史道福老人在那種每個入都懷疑另一個人的環境中生活得久了,心裡話,還是不會立即向別人說出來。他們先就小刀會的歷史,高談闊論了三天,然後,到了第四天,三個老人都略有酒意時,史道福才問:「兩位知道我為什麼會對小刀會的歷史感興趣嗎?」

白老大和哈山是何等樣人物,早就感到,在這三天之中,史老頭雖然和他們傾心相交,也提供了不少小刀會的歷史,可是總有點吞吞吐吐,有好幾次欲語又止的神情,落在兩人的眼中。

兩人也私下商量過,一致認為史道福的心中,另有秘密,未曾說出來。

他們自己是老年人,自然知道老年人的心理,老人如果有心要隱藏什麼秘密的話,那除非他自己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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