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鬧鬼」的啟示

我苦笑了一下,那醫生自然是在安慰我,要是「儘力而為」一定有用,那倒好了。

在整件事中,不可測的因素太多,就算「儘力而為」真有用,力也不知從何盡起才好。

我和費勒幾天來茫無頭緒,好不容易一夜長談,總算作出了一個可以成立的假設——僅僅是一個「可以成立的假設」而已——事情就又發生了這樣非常的變故。

老實說,別說我這時思緒紊亂之極,無法想得出費勒在打開小窗子向病房一看之後,看到了甚麼,把他嚇成了這樣子,就算給我靜下來,慢慢去設想,也未必設想得出來。

(真的,費勒在那一霎間,看到了甚麼呢?)

我只是帶著苦澀的神情,搖著頭和醫生們約定,等費勒接受了初步的治療之後,再來看他。如今這樣的情形下,除了把費勒交託給那些醫生——他自己以前的同事,實在也沒有別的辦法可想。

離開了醫院大樓,我又回到了那幢洋房,不過幾百公尺的路程,可是走來只覺得疲累無比,尤其是陽光灼烈刺目,有說不出來的不舒服。

進了洋房,陳三立時站起,我焦躁地揮著手:「長話短說,剛才你說到──」

剛才陳三說到鄭家大宅中鬧鬼,鬼魂「不知是老爺的還是少爺的」,他口中的「老爺」當然是鄭天祿,「少爺」是鄭保雲。鄭保雲只是失蹤,還沒有死,怎麼會有他的鬼魂出現?

(鬼魂出現究竟是怎麼樣的一種現象,人類所知極微。但一般來說,總是人死了之後,才會有鬼魂出現。但是,也絕不是沒有活人靈魂出竅的現象,總之,十分複雜,我這時的反應,是根據「普通情況」作出,認為鄭保雲若沒死,就不會有他的鬼魂出現。)

我又用力揮著手:「阿保少爺沒有死,他只不過失蹤,你說他鬼魂在舊宅里鬧,這不是胡說八道么?」

陳三受了我的指責,脹紅了臉,吞了幾口口水,伸長著頸,喉核上下移動,像是有一肚子的委屈,但是又不知如何為自己分辯才好。

我悶哼了一聲,心想陳三是老實人,我自己心頭煩躁,不必為難他,所以語氣放緩和了些:「你說吧,只要不太嚕囌。」

陳三忙道:「是,是,那書房……整個院子都是空置的,在院子旁的一列屋子,住著兩個人──」

他說著,一面瞅著我的神情,一看到我皺眉,忙加快語詞:「那兩個人早兩晚,就聽到書房中有人走動、翻箱倒櫃的聲音,他們全是老僕人了。自然以為有人來偷東西,就起身去察看,他們看到……看到……」

由於鄭家大宅中「鬧鬼」這件事,在整個故事中有一定的重要性,也由於陳三的敘述,實在太嚕囌,所以他只說了一小半,我就打斷了他的話頭,不要他複述下去,而和他一起到了鄭家大宅,把那兩個首先發現「鬧鬼」的僕人之中的一個叫了來,聽他們直接說。另一個僕人,不幸已嚇得成了痴呆。

「鬧鬼」事件一共是三個晚上,首兩晚,由那兩個僕人經歷,第三天,驚動了宅子的總管陳三,陳三在第三晚也經歷了,正在不知如何是好之際,在由醫院回來的僕人口中知道我在,所以就趕到醫院來找我。至於他來到醫院時,恰好又是費勒出事的時候,亂成了一團,那倒是巧合。先說那兩個僕人經歷鬧鬼的事。

鄭家大宅佔地極廣,主人都已不在,只有陳三,可以說是半個主人,仆佣幾乎全是從鄉下原籍來的,各種各樣的遠房親戚,個個都十分忠心。主人使用的上房全都空著,每日打掃,僕人所用的,全是原本就要給他們居住的房屋。

我所以詳細說明這一點,是因為鄭家大宅中的書房,自成一個院落(鄭老太說過,鄭天祿生前嚴格限制,不讓人輕易接近他的書房)。在大宅中是一個十分偏僻的角落,乍進大宅,若是沒有指引,很難在九曲十彎的迴廊之中找到這個院子。

院子中除了書房之外,還有好幾間房間和客廳,但是歸僕人居住的所在,則造在院子的圍牆之外。這種設計,自然是為了不讓閑雜人等接近書房。

這個院子,曾是鄭天祿生前活動的中心。所以當年,我和鄭保雲懷疑鄭天祿是外星人,要尋找證據時,曾把書房做過極其徹底的搜查。最後找到了關鍵性的物件,也是在院子的一個荷花池底的暗窖。

明白了環境之後,也可以知道,如果不是書房中傳出來的聲音實在太大,睡在院子外面的僕人,不可能被吵醒。

而當他們被吵醒之後,兩人相顧愕然,不知發生了甚麼事,他們第一個想到的自然是:有人在偷東西。是以他們一面向外奔去,一面順手各自抄起了一根粗木棍,奔到了院子門前,弄明白聲響是從書房中傳出來,他們推開院子的門,看到書房所在的那一角,燈火通明,好像可以看到有人在走動,但由於花木十分繁茂,所以看不真切。

只是在感覺上,在書房中活動的人,不只一個,那些人不住發出聲響,也不知他們在做甚麼,兩個僕人大著膽子,一步一步,向書房走近去。

在來到了一大簇芭蕉之旁,只要一探頭,就可以看到書房的窗子時,忽然聽得書房中傳來了一個相當洪亮的聲音大聲說了一句他們聽不懂的話。

這一句話,清清楚楚,傳入了兩個僕人的耳中,兩人雙腿發軟,身子發抖,再也無法向前邁出半步。

他們全是老僕人,從小就在大宅中,鄭天祿老爺的聲音,自然再熟悉也沒有,雖然他們全然聽不懂那句話在說甚麼,而且天祿老爺死了也好多年了,可是那就是天祿老爺的聲音,這一點,他們不會弄錯。

在驚駭之餘,他們再也沒有勇氣向前走去,等到定過神來,也不管書房中發生了甚麼事,驚慌之餘,他們想到的是:既然老爺在,不必下人多事,而且未曾呼喚,僕人根本不應該接近書房。

所以他們急急奔了回來,各自搶酒喝,喝得昏頭昏腦,蒙頭大睡,第二天醒來,看看書房之中,亂成了一團,像是曾遭過徹底的搜查。

兩人也不敢出聲,把凌亂的書房收拾整齊,終日提心弔膽,心中揣揣不安,一到天黑,就開始喝酒壯膽。一直到午夜時分,兩人都大有酒意,又聽見院子內有各種各樣的聲音傳來。

兩人這時藉酒壯膽,一商量,不管是鬼是神,只要和天祿老爺有關,總該去看一下。

所以,他們就挺胸直行,雖然在進了院子之後,不免你推我讓一番,但總算走近了書房的窗前。而這時,他們的酒也醒了,只覺得夜涼如水,天氣本來絕不冷(那是一個熱帶國家),可是他們卻覺得身上陣陣生寒。各種嘈雜聲自書房中傳出來,兩人幾乎又想打退堂鼓了,其中一個忽然「福至心靈」,大聲道:「你看,書房裡亮著燈,當然不會是鬼!哪裡有鬼來生事,還要著亮了燈的道理。」

雖然鬼來鬧事究竟是何等模樣,能說得上來的人真還不多,但傳統的說法中,鬼和燈光,總扯不上甚麼關係。

兩人膽子又大了起來,咳嗽著,自己弄點聲音出來壯膽,走向書房的窗子。

膽子較大的那個走在前面,窗子內是厚厚的窗帘,透過窗帘,彷彿可以看到書房之中,人影幢幢,有著不少人,但十分恍惚,絕看不真切。

一個先來到窗前——他們不走向門口的原因,是怕老爺叱責,因為昨晚他們聽到過老爺的聲音,他們準備先在窗縫中向內窺視一下再說。

到了窗前,兩人分頭尋找隙縫,想看到書房中的情形,一個找了片刻,找不到可以看到書房中情形的所在,抬頭向另一個看去,恰好看到另一個臉貼在窗上,隔著玻璃,玻璃內垂下的窗帘,忽然掀起了小小的一角。

有了那掀起的一角,足可以使另一個僕人看到書房中的情形,但由於他的臉緊靠在玻璃上,別人看不見。

(那情形,就像是費勒通過門上的小窗子看到病房中的情形,而我看不到一樣。)

也就在那一霎間,那向內看去的僕人突然一挺身,喉際發出了可怕之極的聲響,雙眼發直,身子僵硬地轉了過來,像是中了邪。在他身邊的那僕人一見,自然大吃一驚,慌亂之中,才將同伴扶住,發現那掀起的一角窗帘,重又垂了下來,他無法看到書房中的情形。

而就算那角窗帘沒有垂下,他說得很坦白,他也決計不敢去看一看。因為同伴已經在一看之下,嚇成了那樣,叫人扶住了之後,身子發顫,雙眼翻白,牙關緊咬,口角白沫亂吐。

那僕人把嚇壞了的同伴橫拖倒拽而出,一面大呼小叫,驚動了不少人,七手八腳,煮薑湯,撬開嚇昏過去的那個人的嘴巴,灌了下去,等等;陳三自然也起身,一聽說,和幾個大膽的人到書房去,書房卻已烏燈黑火,一點動靜都沒有。雖然人多,可是有一個被嚇成了這樣的人在,誰也不敢進書房去看看,只好等天亮再說。

一直到天亮,那嚇昏過去的僕人,看來不像有性命危險,可是卻醒不像醒,昏不像昏,喉際發出怪異的「咯咯」聲響,雙眼發直,情形和費勒相仿,陳三等人認定那是見鬼撞邪的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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