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個塑像藝術家的意見

那是一個談話的紀錄,如果只是把三個人的對話記述下來,未免單調,所以我把當時的情形寫出來,比較好些。

雖然我當時並不在場,但是後來白素又向我講述了當時發生的一切,白素的記憶力十分強,敘述得又仔細,我才能把她和那位來訪者見面、交談的經過寫下來。

開門的是老蔡,我們家的老僕人,老蔡由於年紀大了,行動不是那麼俐落,門鈴響了將近七遍,他才去開門。那時,白素已準備下樓去應門了,由於老蔡已經去開門,所以她在樓梯上停留,沒有立即下來。老蔡一開門,看見來客是一個陌主人,他照例不是很友好地瞪看來人,白素看不見在門口的是什麼樣人,只聽到了一個相當拘謹的聲音在問:「請問衛斯理先生在嗎?我能不能見他?」

老蔡的聲音硬幫幫:「你和衛先生有約嗎?」

那來客忙道:「沒有……我有點事情想告訴他。」

老蔡的語調更僵硬了:「衛先生就算在,也不會見你,何況他不在。」

白素在樓梯上,暗嘆了一聲。我是十分喜歡認識結交各種各樣朋友的人,可是實在,莫名其妙的人找上門來的太多了,所以不得不一再吩咐老蔡,如果陌生人找上門來,儘可能擋駕,久而久之,老蔡習以為常,而且他以明知我們不會責備他,所以他常使用他自己的方式,使來訪的陌生人知難而退,而且,絕不敢再來碰第二次釘子。

這時,老蔡的回答,已足夠令人難堪的了,果然,來訪者發出了兩下不知所措的「啊啊」聲,可能是為了自己找回一點面子,所以道:「那我改天再來。」

老蔡卻絕不給人留情面,冷冷地道:「不必來了,再多來十次,也不會見著衛先生的。」

來訪者有點生氣了:「衛先生……我看也不是什麼要人,你這是──」

老蔡昂起頭來,一副愛理不理的神情:「衛先生本來就不是什麼要人,可是偏偏就有那麼多人要見他。」

來客悶哼了一聲,沒有再說什麼,老蔡用力一下將門關上,這樣的關門法,來客若是離門太近,準會嚇老大一跳。

白素在樓梯上走了下來,皺著眉,老蔡轉過身來,神情十分得意:「又打發了一個。」

白素嘆了一聲:「其實……可以說得委婉一點。」

老蔡翻著眼,大不以為然:「委婉一點,打發得走嗎?哼。」

他那一下「哼」,當真有豪氣干雲之概。

白素也不想和他多爭議什麼,就在這時,門鈴又響了起來。這一下,老蔡更神氣了,一面轉身去開門,一面撩拳揎臂,看他的樣子,似是準備一開門,就兜臉給門外的人一拳的樣子。

而在門一打開之後,他的拳頭,也真的立即伸了出去,白素正想阻止,卻看到老蔡的拳頭陡然凝住,臉上現出了驚訝莫名的神情來,整個人如同僵硬了一樣。

白素一看到這種情形,就知道有什麼意外發生了,可是她還未曾來得及有任何行動,就聽得一個十分熟悉的聲音哈哈笑著:「怎麼,老蔡,不認識我了?」

白素一聽到那個聲音,高興得一面跳了起來,一面高聲叫著──白素絕不是那種一直在行動上維持著少女時代天真活潑的女性,可是這時,她的行動,卻和每一個正常的少女一樣,那自然是有原因的。

也就在這時,老蔡也從目瞪口呆之中醒了過來,叫道:「舅少爺。」

門已完全打開,站在門口的人,身形高大,提著一隻手提箱,也正走了進來,白素奔了上去,來人放下手提箱,立時就和白素緊緊擁抱在一起。來人非別,正是白素的哥哥白奇偉。

我一直少提及白奇偉的原因是他正在世界各地,參加大規模的水利工程建設,從埃及的阿斯旺水壩開始,幾乎沒有間歇,很多情形下,根本不知道他落腳在什麼地方。

像上次,白素的父親,白老大,在法國病重進了醫院,我們想找白奇偉,就不知上哪兒去找,只找到了他去年服務的那個工程處,工程早已結束,有的說他在西非洲甘比亞,有的說他在馬來亞,找不到他;白老大自認神通廣大也沒有辦法,只好把他的「缺席」痛罵一番,倒楣的是我和白素,明明不是我們的錯,卻不能不恭聆痛罵。

白素和白奇偉,也有好久沒有相見了,事實上,兄妹二人會少離多,所以,白素一聽了白奇偉的聲音,自然而然,就想起兄妹二人以前在一起的情形,在剎那之間,感到時光倒流,所以才會有少女時期的行動表現出來。兄妹二人相擁了片刻,白素後退了一步,打量著白奇偉,白奇偉顯然成熟了,眉宇間的剽悍之氣,也隱藏了不少,而代之以相當深邃的智慧,白素一面笑著,一面高興得說不出話來。

白奇偉也十分高興,恭維著:「哈,時間在你身上,好像一點也不見作用。」

白素瞪了他一眼,白奇偉忽然指著門外:「為什麼怠慢了藝術大師?」

白素陡地一呆,一時之間,不知他這樣說是什麼意思。這時,老蔡由於一開門,見到的是白奇偉,想起自己差一點沒將「舅少爺」推出門外,早已有點不知所措,門也還沒有關上。

而白奇偉這時一面說一面把門又打開了些,所以白素也立時看到門外站著一個五十歲左右的中年人。白素一看到了這個人,立時發出了一下低呼聲。可是老蔡連什麼「藝術大師」都不知道,沖那中年人一瞪眼:「你怎麼還不走?」

等白素和白奇偉齊聲阻止時,老蔡那一句,已經說出來了。

門外那中年人的神情,剎那之間變得尷尬之極,可是白素在事後說,她的神情一定比門外那人還要尷尬幾分。

門外的那個中年人,衣著不是很時髦,頭髮也相當凌亂,而且又顯然幾天沒有刮鬍子了,看起來有點不怎麼起眼,可是他神情之中自有一股軒昂自信,而且,那種不著意的、自然流露出來的高雅氣質,也不是普通人所能具有的。

事實上,白素一看到了他,就認出他是什麼人來了,白奇偉稱他為「藝術大師」,一點也不誇張,他的確是大師級的藝術家,舉世公認的大師級藝術家。

正確一點說,他是一位雕塑大師,專攻人像雕塑,加在他身上的各種美譽不知多少,什麼「現代的羅丹」、「東方徹里尼」等等,他的人像雕塑作品,使用各種各樣的材料,每一件作品,都贏得藝術評論家的擊節讚賞,自然也成為世界各地的藝術博物館搜購的對象。

他的創作態度十分嚴謹,一件雕像,就算已經接近了完成的階段,只要他自己發現有一點點不滿意之處,他就立即將之徹底破壞銷毀。所以,在超過二十年的藝術生涯之中,他的人像作品,只有六十七件。

他還有一個怪脾氣,就是堅持他的人像雕塑,要和真人一樣大小。他早期的作品「耶穌基督像」,在動工之前,邀請了許多專家,來考證研究耶穌的身高究竟多少,結果,據說誤差絕不會超過一公釐云云。

他另一種震動世界藝術界的行動,是有一位攝影家,把他的十幾件作品,拍攝成了十分精美的照片,出版了一本他作品的專集,說明文字之中,把他捧得極高,甚至有「上帝創造了人,他根據上帝的創造,複製了人」這樣的句子。

可是這本集子一出,卻使得這位藝術大師赫然震怒,告將官里去,要求天文數字的賠償,他的理由是:他的作品是雕塑,絕不能轉化為照片,一旦變成平面的、大小和原作不同的相片,是對他的創作最大的歪曲,最大的侮辱云云,要知道他創作的藝術成就,必須面對他的原作來欣賞……等等,理由一大堆。

而他的理由在幾經纏訟之後,都被各級法院接納,非但出版那本集子的大規模出版社因之破產,而所有已售出的畫集,也不準流通。而他在得了巨額賠償之後,全數捐給了當年在長期旱災之中,餓殍遍野,亟需救濟的東非洲災民,而且,同年又創作出一座題為「飢餓」的人像雕塑,再次震驚藝壇。

我書房中,就有一本當年引起打官司的畫集在,畫集之首,有他的巨幅照片,所以白素一眼就可以認出他來。白奇偉也未曾見過他本人,自然也是看過他的照片,所以才認識他的。

這位藝術大師是東方人──只知道他是東方人,可能在他身上,有中國人血統,也有印度或日本人的血統,他有一個十分中國化的名字:劉巨。

人總是有點勢利的,老蔡用這麼粗魯的態度,得罪了一個流浪漢,或是得罪了一個如劉巨那樣的藝術大師,自然大不相同。

白素立時充滿了歉意的神情和語調,趨前說:「真對不起,劉巨先生,不知道是你,真的不知道是你。」

老蔡在一邊翻著眼,他自然弄不清這個看來並不起眼的中年人是什麼來頭。在白素說話之間,他還用相當高的聲音咕噥著:「人家兄妹好久沒見了,不知道有多少話要說,總要自己識趣才好。」

白奇偉忙推著他,連聲道:「去!去!去!這裡沒有你的事了!」

等白奇偉把老蔡推了進去,門外的劉巨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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