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屏風夾層內藏異寶

執筆要記述《神仙》這個故事,躊躇了好一會,為的是不知從哪裡開始才好。整件事,牽涉到的事和人,相當複雜,過程也絕不簡單。本來,想從公元一九零零年八月十五日寫起。但是想了一想,從頭寫起,很難表達整個故事的曲折。可是,如果從中間開始,又不明來龍去脈,想來想去,還是決定了從魯爾的那封信寫起。

經常有許多陌生人寫信給我,世界上有怪異經歷的人越來越多,所以,寫信給我的陌生人,有很大部分,告訴我他們親身經歷的一些現代科學不能解釋的怪事。

關於這一類信,我例必回信,有時,請他們進一步查究,有時,請他們把詳細的經過寫來給我參考。其間也頗有些有趣的事,有的,已經為文記述。

可是魯爾的來信,卻一點也沒有趣。

信很簡單,不妨全文引在下面:「衛斯理先生,我的上代,曾到過中國,帶回了兩件中國東西,我是一個普通的農夫,完全不了解中國,請你告訴我這是甚麼,是不是有價值。魯爾。」

附在信中的,是兩幅拍得極其拙劣的黑白照片,看起來,那像是古代的玉圭,或者玉符,諸如此類的東西。那個德國人,把我當作收買古董的商人,還是拍賣行的估價人?

一看他的回信地址在東德,一個叫伏伯克的小地方,他是東德人,這引起了我的惡作劇心理,一半自然也是由於他寫來的信太無趣,所以我順手回了信。

我的回信更簡單:「魯爾先生,等你有機會帶著你的中國古物,翻過柏林圍牆時,我再告訴你那是甚麼。衛斯理。」

回信寄出去了,我也早忘了這件事。

魯爾的信來了之後的第七天,或者是第八、九天,記不清楚了,有一個十分惹厭的古董店老闆來找我。這個古董店老闆姓賈,叫玉珍。男人而有這樣一個名字,又姓賈,所以我時時取笑他,誰來向他買古董,那可算是倒了霉。這個賈玉珍,是一個典型的奸商,最善於哄抬古董的價錢,為人庸俗不堪,再精美的古物,在他眼中看來,都只是一疊疊厚薄不同的鈔票。

這樣的一個人,本來我是不會和他來往的。可是他卻有一樣大好處:為人十分隨和,隨便你怎樣當面開罪他,甚至罵他,總是笑嘻嘻地,不會生氣,弄得你再討厭他,也不好意思再將他怎麼樣。

當然,單是有這個好處,我還是不會和他來往,賈玉珍有一項舉世知名的本領,那就是他對古董──中國古董的鑒賞能力極其高超。

據他自己說,他的這種本領,是從小接觸古董多,再加上天才而形成。他九歲那年,就進入中國北方六大當鋪之一的豐來當鋪做學徒。中國北方大當鋪,有專門處理古董的,那是朝奉之中,地位最高的一種。賈玉珍由於聰明伶俐,一進當鋪做學徒,豐來當鋪的大朝奉就很喜歡他,他就在大朝奉的身邊,跟了五年。

賈玉珍常說,那五年,他所獲得的有關中國古董的知識之多,任何大學的研究所中,花十年的時間也比不上。

那也是他的運氣好,豐來當鋪大朝奉,本來就是中國古董的鑒賞名家,在北京城裡,數一數二,經常和古董鑒賞家有來往,賈玉珍就跟在旁邊聽他們發表議論。

光是聽還不夠,還得有實際的古物過目過手,那時,正是清政府被推翻、民國成立之初的動亂時期,本來收藏在皇宮內府、親貴大臣家中珍貴的古物,大量流入民間,當鋪就成為這些古物轉換的中間站。雖然地位低微為學徒,每天接觸各種各樣的古董的機會之多,多過世界上任何一地的博物館館長。

五年之後,賈玉珍還只有十四歲,但是眼光已經出類拔萃,成了豐來當鋪的三朝奉,他當三朝奉,是因為他年紀實在太小,穿起長衫來,全然不像樣子,以他的見識而論,就算不能當大朝奉,當三朝奉也綽綽有餘了。

「朝奉」是當鋪中地位十分高的一種職位,在社會上的地位也不低。他當了兩年三朝奉,積累的古物知識更加豐富,恰好他的恩師,那位大朝奉去世,在臨死之前,向東家(當鋪老闆)竭力推薦,由賈玉珍來繼任大朝奉。可是當鋪老闆覺得他年紀實在太輕,所以口頭上答應了,結果並沒有遵守諾言。

這時的賈玉珍,已經不是才進當鋪當學徒的賈玉珍了,一怒之下,就辭掉了當鋪的職務。

當鋪老闆不會用人,另外有會用人的,一家規模宏大的古董店,當鋪設在天津的租界內,立時重金禮聘,請他去當掌柜。

那時,北京的一些世家,雖然窮得要靠賣祖傳的古董過日子,但是在北京公然出售,面子上總有點下不來,所以大都把古董帶到天津去出售。所以,天津的古董買賣,在北京之上,而且全是精品。

一當上了著名古董鋪的掌柜,賈玉珍的社會身分又不同,出入豪門世家,現任的督軍部長、過去的尚書親王,都十分器重他在古物方面的知識。

最難得的是,賈玉珍對於古物的知識是多方面的,從最難辨真偽的字畫起,一直到瓷器、玉器、銅器,門門皆通,門門皆精。

他一方面做買賣,一方面自己也揀好的機會,收藏一些古物,等到他二十歲那一年,他就自己開古董店了,店名是「玉珍齋」。

「玉珍齋」很快就打向了字型大小,「玉珍齋」成為識貨的代名詞。

在接下來的歲月里,中國一直處在動蕩不安的環境中,在這樣的環境中,古董的轉手機會最多。自從「玉珍齋」開設到現在,已經四十多年,總鋪也早已從北京,搬到了倫敦。在世界各大城市之中,都有他的分店,經營著中國古董的業務。

我和他認識,是一個朋友的親戚(複雜得很),有四扇小屏風要出讓,那是四扇放在桌上作為裝飾用的小屏風,用雜色玉鑲嵌,看來沒有甚麼大不了。可是屏風的持有人,卻堅稱他祖父臨死之際,曾說這屏風價值連城,非同小可。

所以,我那個朋友,先把那屏風拿到我這裡來,我自認對中國古董,也有一定認識,可是看那四幅屏風,卻看不出甚麼好處。屏風的正面,是麻姑獻壽圖,背面是一篇祝壽詞,連上下款都沒有,雖然是很好的楠木屏架,但也不是十分罕見。

當時,恰好報上登著廣告:「本齋主人賈玉珍,週遊世界,現在本市,欲求珍罕古玩,請來本店面洽,玉珍齋啟。」

我以前也約略聽過賈玉珍這個人,當時就建議:「拿去給那位玉珍齋主人看看吧。」

我那朋友還膽小:「這不好吧,要是值不了多少,那多尷尬。」

我道:「那有甚麼關係,他一露不屑之色,我們掉頭就走,下次再遇到他,不知是哪年哪月了,有甚麼好尷尬的?」

我那朋友是一位科學家,學的是天文,不善交際,屬於書獃子一類,要他去和古董商打交道,當然不行,所以我自告奮勇,打電話到「玉珍齋」去,約時間要見賈玉珍。

那次的那個電話,打得我一肚子是火,可是又無法發作,真是窩囊之極。聽電話的那位小姐,聲音十分好聽,可是語音冰冷:「要見賈先生嗎?把東西帶來,你的號碼是兩百三十七號,接見你的時間是下午五時二十六分。賈先生每次見客人,只限兩分鐘,所以你絕對不能遲到。」

我還想問清楚一點,那邊已經把電話掛上了。

我只好對我的朋友發牢騷:「你看,全是為了你,要受這樣市儈的氣。」

我的朋友苦笑:「我也是受人所託,沒有法子啊。」

既然對方說得那麼嚴重,我們倒真的不敢遲到,中午時分,就和那朋友見面,帶著那扇屏風,我心想,不必一定要到玉珍齋去受氣,旁的古董店,或者也可以出得好價錢,所以先走了幾家,我那朋友每次都躲在店門外,不敢進去。

這種帶著東西,上門兜售的滋味,不是很好受,尤其取出來的東西並不是很稀罕,古董店老闆擺出一副愛理不理的神情,更不好過。

跑了幾家之後,我道:「算了,看來這東西,根本不值錢。」

那朋友苦笑:「到了玉珍齋,要是再碰釘子,我也算是盡了力。唉,他們家裡,要不是太窮,也不會出售家傳之寶。」

我連捱了五六處白眼,虧他還說那是「家傳之寶」,我實在有點啼笑皆非:「到了玉珍齋,你可不準再躲在門外,要一起進去。」

朋友面有難色,我態度堅決,他只好苦笑著答應。

到玉珍齋時,是四點半,和約定的時間還早,由於天氣很熱,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所以就先進去。玉珍齋的店堂小得出乎意料之外,繞過店堂,後面的地方卻極大。一個大天井,擺滿了各種各樣的盆景,一眼看去,盆盆都是精品,有幾盆九曲十彎的九里香,見所未見,還有兩株作懸崖式的黑松,更是矯若游龍,其中最妙的一盆,是完全照黃山的那株著名的「迎客松」栽種的,具體而微,簡直一模一樣。

這個天井中的盆栽,如果要每一盆仔細來看,一天也看不完。那朋友對盆景一點興趣也沒有,他說那些全是「因為營養不良而不能充分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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