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和一種生命形式的對話

那顆鑽石,呈現著一種極其柔和的粉紅色的光彩。那種粉紅色,幾乎是覺察不到的,但是卻又可以一眼就看出它的確有著粉紅色。那是一顆一望而知是極品的天然粉紅色鑽石。

但丁托著那塊鑽石:「請原諒我的私心,我……藏起了這顆鑽石,它……實在太美了,現在,我把它給你,送給尊夫人,我相信這是這裡幾千塊寶石之中,最好的一顆。」

我笑道:「你可以保留它,我隨便揀一顆好了。」

但丁的神情,誠摯得幾乎哭了出來:「如果你拒絕的話,等於不肯原諒我的過失。」

聽得他這樣說,倒不能再拒絕:「好,我就要這一顆。」

我伸手在他的掌心,把那一顆鑽石取了過來,但丁慢慢縮回手去。我把鑽石捏在手裡:「我們在山洞裡已經多久了?快將這些寶石全弄出去吧。」

但丁忙道:「是,是。」

他自腰際解下了用羊皮製成的袋子。他對於找到寶藏十分有信心,是以一直把空的羊皮袋子系在腰際,我沒有他那麼有信心,這時只好脫下了上衣來,在袖口打了兩個結。

我們把各種各樣的寶石,一把一把抓進去。等到我的上衣的兩個衣袖,再也裝不下,他手上的那個羊皮袋,也已裝滿了。

但丁還在用電筒四下照射著,在山洞角落裡的寶石,他也不放過,直到肯定,整個山洞中的寶石,全都裝了起來,他才歡嘯著,向外走去。

我跟在他的後面,想著這一次奇妙的經歷,真是令人興奮,又想到我把那顆粉紅色鑽石給白素的時候,一定可以聽到她的讚歎聲。一面想,我一面問:「但丁,我們這次經歷,是不是可以公布出來?」

但丁道:「不,不,沒有必要,讓世界上每一個人去揣測這些珍寶的來歷好了。」

我道:「真可惜你不同意。你還記得金特這個怪人,他把珍寶和人類的靈魂聯在一起,真有點不倫不類。」

但丁對我的這句話,沒有甚麼反應,只是悶哼了一聲。我們一面說著,一面在向外走,又已進入了山縫中十分狹窄的部分。

我一再強調山縫的狹窄,因為接下來發生的事,和一個狹窄的空間,有十分大的關係。我們行進的山縫窄,還好人的身子是柔軟的,可以擠得過去,但人的頭部是硬的,山縫的寬度,恰好可以供人側著頭緩緩地前進。那時,但丁在前面,在移動身子之前,他首先要設法把那一大袋珠寶先推向前,身子才能跟著移動。

我的情形也是一樣,所以我們前進的速度相當慢,我和但丁之間的距離十分近。就在這一段最狹窄的山縫之中出了事。當時,我們手中無法拿電筒,在黑暗中前進,所以在出事之前,絕沒有預防但丁會有甚麼動作。

我正在吃力地移動自己的身子,突然聽到一下「嗤」的聲響,接著,一股濃烈的麻醉劑的氣味,撲鼻而來。不到十分之一秒,已經判斷發生了甚麼事:有人向我的臉部,在噴射麻醉氣體。

當有人向你的臉部噴射甚麼時,本能的反應,一定是轉過頭去避開它。這時,我的反應,就是這樣。可是,我卻忘了處身在一個極其狹窄的空間,我只能側著頭,根本無法轉過頭去。

我張大口想叫,可是已經遲了。我已經吸入了那向我噴來的麻醉氣體。在我昏過去之前的一剎間,我只來得及想到了「但丁」兩個字。

我不知道自己喪失了知覺多久,當逐漸恢複知覺,只感到頭痛、口渴,和全身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壓迫感。

我很快就弄清楚了自己的處境,而且,立即可以肯定,我的處境,一輩子也沒有比這時更糟糕過。

我還擠在山縫中,看來,喪失了知覺之後,我未曾動過。

這本來不算甚麼糟糕,可是當我伸手向前的時候,我卻摸到了許多石塊,堵在我的前面,我立時向前移動了一下,勉力取出了電筒來,向前照著,前面的去路,已全被石塊堵住了。

那當然是曾經有過一次爆炸的結果。

就算我的頭再痛些,也可以明白髮生甚麼事。有人用強力的麻醉劑,噴向我的臉,令我喪失知覺,然後,他引爆山石,將出路封住。我被困在山腹之中了!在這樣人跡罕到的一個地方,我被困在山腹中了!

做這件事的人,當然就是但丁。

在不到十秒鐘的時間內,我將我所知道的罵人話,全都想了一遍,而在第十一秒鐘,我知道就算我精通全世界的罵人話,也不發生作用。

我該想想辦法,應該怎麼辦?

首先感到,擠在山縫中,不是辦法。

我緩緩地移動著身子,不再向前,而是後退。後退的路並沒有被阻,不多久,我就回到了那個山洞之中。

就在那個山洞之中,但丁曾以極其誠摯的神情,求我原諒他,要我接受他藏起來的那顆鑽石。

那顆鑽石,當然也給他拿走了。這時我才感到自己是多麼笨,當時給了我鑽石之後,伸出來的手,縮回去得那麼慢,那表示他的心中是多麼捨不得!

但丁這樣對付我,當然早有預謀,這也就是他一聽到我說不願意和他分寶石,他立時聯想到了我要獨吞的原因,因為他自己想獨吞。

我十分憤恨自己輕信但丁,一面伸手進衣袋,出乎意料之外,那顆粉紅色的鑽石,居然還在。這算甚麼?是但丁留給我的殉葬品?我立時否定了這個想法,但丁才不會把它留下來給我。這顆鑽石之所以還會在我的口袋中,是因為它放在我另一邊的口袋中,在那個狹窄的山縫之中,我相信但丁一定經過了不少努力,而無法把手再擠過我的身子,在我口袋中把這顆鑽石取出來,所以才逼得放棄的。

我把這顆鑽石握在手裡,心中不知道是甚麼滋味。用電筒照射一下,鑽石的光彩極其奪目。這顆鑽石,在市場上,至少可以令人一生無憂金錢,但是在這裡,一塊光彩奪目的石頭,價值不會大於一片麵包。

很快,我就發現,要在這個山洞中另覓出路是不可能的,山洞絕無通道。我再估計,我的體力,是不是可以支持得到把堵塞山縫的石塊掀開,使我重見天日?

這是無法估計的事,事實上,這看來也是唯一的辦法了。我一面想,一面深深吸著氣,把電筒熄了,以節省一些電力,同時,在黑暗中,也可以使我冷靜些。

我完全明白在絕境中,所作的一切努力,可能一點也不能改善處境。但是我非做不可,因為如果我不做,我就只有等死。

我自知性格中有許多缺點,但可以肯定:我不會等死。休息了五分鐘,我向山洞的出口處走去,準備到了有石塊堵住出路處,就盡我所能,把石塊一塊乙乙移開去,希望能夠有一條出路。

我決定了這樣做,也開始了這樣做,大約是在三四小時之後,我發現那真是一點用處也沒有。在這三四小時之內,我已經筋疲力盡,大約也被我搬開了幾百塊大小的石塊,可是在我面前的,可能還有幾千塊、幾萬塊。我已榨盡了自己每一分體力,而搬開了幾百塊之後,我幾乎沒有前進過。儘管我心中萬千分不願就此放棄,可是我知道,我非放棄不可了。我甚至連再睜開眼睛的氣力也沒有,我閉上了眼,任由汗水從我的眼皮淌過,一直向下淌。

我突然想到:「天國號」上的官兵,在接到了上頭的命令,要他們殉國,他們是不是也同樣絕望?

我很奇怪自己何以突然想到這一點,我和天國號上的官兵不同,天國號上的官兵,海闊天空,他們處於絕境,只是他們的一種信念,令得他們非要去死不可。

而我,一點也不想死,只不過是我陷身在山腹之中,所以非死不可。

我不由自主苦笑,又想到:天國號上的官兵,在臨死之前,他們的感覺──我不願想天國號上的官兵,可是卻偏偏一再想到,這令我感到極度的怪異。

而這種怪異的感覺,迅即令我感到了震慄:我不是自己要去想天國號上的官兵的,而是有甚麼人在想,我感到了他在想。或者說,是有甚麼力量,強迫我在想。

這種怪異的感覺,令我感到,我已在死亡邊緣,我甚至已不能控制我的思想。

接下來,我的思緒,更加不受控制。

我告訴自己:我不要再想天國號的事。

但是我卻想到:天國號上那麼多官兵死了,沒有靈魂,一個靈魂也找不到。

我告訴自己:別去想他媽的靈魂的事。

可是我卻立即又想到:喬森死了,喬森為了求自己的靈魂出現市死,可是,也沒有靈魂。

我告訴自己:我也快死了。

我想到:你有靈魂嗎?

這使我陡然一震,我應該想到「我有靈魂嗎?」可是我想到的卻是「你有靈魂嗎?」卻不像是我自己在想,像是有人在問我。

我感到有人在問我:在這個山洞之中,除了我之外,沒有任何人,不可能有人問我問題。

在那一霎間,我的思緒,真是紊亂到極。一個人,會忽然有自己根本不願想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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