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靈魂代表甚麼?

我在想,金特在這樣的場合之下,這樣講話,究竟有甚麼意義?

金特在話中表示,一連串的問題,並不是他自己要問,而是「有人」要他問。

他說及「有人」,曾經猶豫,顯然,要他問的,並不是「人」,而只是一種現象,我甚至可以肯定,一定就是那種不可思議的「光環」。

我在思索,但丁又道:「這個怪人的話,有幾處和我祖母的敘述,有相同之處,當時我就感到奇怪,所以想追出去問。」

我「唔」地一聲,低聲說道:「是,都提到了珍寶和人類靈魂的關係。」

但丁想了一想:「那人的話更比較容易明白,他的說法是:珍寶和它代表的價值。我想,他指的是金錢價值,那麼,他的話就比較容易明白:人類的靈魂哪裡去了?全被金錢力量消滅了?」

我聽後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但丁的理解很對,金特想要表達的,就是這個意思。

或者說,這並不是金特所要表達的意思,而是那個「光環」要找尋的答案。

在文學和哲學上,表達人類的靈魂受到金錢力量的左右,這種說法,存在已久,而且也可以理解,這種形容的方法中,「人類的靈魂」這個詞,代表人類性格中美好的一面,只是一個抽象的名詞。但是,在金特的那個問題上,靈魂卻不是那樣的一個抽象名詞,金特的問題(也就是「光環」的問題)問人有沒有靈魂,靈魂在哪裡,等,都將靈魂當作一種切切實實的存在來發問。

那應該如何理解?

但丁繼續在自言自語:「珍寶和人類的靈魂聯繫在一起?我不知道自己靈魂在哪裡,你知道么?」

對這樣的問題,我有點氣惱:「當然不知道,沒有人知道。」

但丁現出一副沉思的樣子來:「如果根本沒有人知道,那麼,人類是不是有靈魂,是一個疑問!」

我盯著他:「這個問題,不是太有趣。」

我是想阻止他再在這個問題上討論下去。可是但丁卻哈哈笑了起來。他笑得十分突然,我實在想不出我們這時的談話,有甚麼好笑之處。

但丁一面笑,一面道:「真有趣,每一個人都認為自己有靈魂。」

我悶哼了一聲:「你說的靈魂,是一個抽象名詞,代表了人性中善良美好的一面,還是一個存在?」

但丁呆了半晌,看來他是認真地在思考這個問題,過了好一會,等到車子在疾行之中,突然一個急煞車,停在一個紅燈之前,他才道:「兩者二而一,一而二。」

我呆了一呆,回味但丁那句話。是啊,為甚麼不可以二而一,一而二?抽象和實際的存在,可以互合為一。尤其,靈魂的存在,本身就極度抽象。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你的意思是:人有靈魂,所以才有人性善良美好的一面,而人如果沒有靈魂,人性善良美好的一面就不存在?」

但丁望著外面,紐約的街道上,全是熙來攘往的途人,他的神情很惘然:「正是這個意思。」

但丁在講了這句話之後,頓了一頓:「如果是這樣的說法,那麼,我實在看不出人有靈魂。」

他在這樣說的時候,聲音十分苦澀。我也不禁苦笑了一下。真的,人性中美好的一面,所佔比例實在太少,街上那麼多人,哪一個人不在為自己打算?不在為自己的利益作拚命的努力?本來,人為自己打算,為自己的利益作拚命的努力,十分正常的事,人是生物的一種,生物為了生存,必須如此。可是人類在求利的過程中,有太多卑污劣跡、下流罪行產生!

我和但丁兩人都陷入了沉思,到了機場,我下車:「但丁,這個問題,不必再談下去了!」

但丁立時如釋重負地點頭,表示同意。

我自然明白他的心意,因為我自己也有這樣的感覺,這個問題,如果問下去,似乎只有一個答案:人類沒有靈魂。

人類沒有靈魂,每一個人反射自問,答案自然也是「我沒有靈魂」,這令人沮喪,人查究自己是怎樣的一種生物,結論竟然是性格中沒有美好的一面。

突然之間,我心頭感到遭受了一下重擊,我有點明白,喬森為甚麼如此堅決地要自殺。

喬森自殺,他意識上,並不是結束了他自身寶貴的生命,而是結束了一個卑污的、沒有靈魂的生命。

當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顫,不敢望向但丁,只是匆匆走進機場。

但丁不知道向哪一個伯爵夫人,借了一架飛機,所以一到機場,並沒有等了多久,就已經登上了那架私人飛機,幾乎立即就起飛。

到瑞士的航程並不短,一共加了兩次油,飛機總算在日內瓦機場降落,下機之後,但丁開車,橫衝直撞。我知道他發急,是因為寶藏。他祖母曾經說過,如果他不能在她生前找到可靠的夥伴,她就寧願把那個寶藏永遠成為秘密。

我坐在但丁的身邊,看到他那副焦急的模樣,忍不住道:「你這樣開車,只怕你祖母的病情沒有惡化,你就先下地獄了。」

但丁的眉心打著結,一副惡狠狠的樣子:「下地獄?我用甚麼去下地獄?」

我不禁呆了一呆,我不過隨便說說,誰想到但丁尋根究底。一般來說,「下地獄」代表死亡,「見」的自然不再是肉體,而是靈魂,但丁這樣問,他的意思,自然再明白不過。

我悶哼了一聲,沒有回答,由得他用力去踏下油門,一面連轉了三個急彎,然後,他才吁了一口氣:「對不起,我真想要找到那個寶藏。」

我苦笑了一下:「其實,你現在的生活很好,纏在你褲帶上的那十二顆寶石,如果你肯出讓,那可以使你的生活過得更好……」

但丁一面盯著前面的路面:「一百二十顆豈不更好,一千二百顆,那更好!」

我嘆了一聲,一千兩百顆這樣的寶石,當然更好。然而,「更好」只怕沒有止境。當你有了一千兩百顆之後,「更好」的是一萬二千顆。

我沒有多說甚麼,但丁駕車的速度也絲毫不慢。

日內瓦湖邊的住宅區,可說是整個地球上,豪富最集中的地方。要考驗一個人是不是真正的豪富,主要的考題之一,就是:在日內瓦湖畔,有沒有一幢別墅。

車子駛上了一條斜路,直衝向一幢房子的鐵門,鐵門倏然打開,但丁直衝了進去,經過花園,然後,令得車輪發出「吱吱」的聲響,停在建築物的門口。

但丁打開車門,向我作了一個手勢,直奔上石階,我跟在後面。但丁一面向上沖,一面在大聲叫著。我跟著進去,那是一個布置十分精美的大廳,我看到兩個醫生,正提箱子,自一道寬闊的樓梯上走下來。

但丁已經向上直迎上去,焦切地問道:「怎麼樣?」

那兩個醫生並沒有回答但丁的問題,只是向一個管家道:「老太太信的是甚麼宗教?怎麼神職人員還沒有來?」

但丁陡地呆了一呆,我也知道老太太的情形不是很好,要請神職人員,那麼,老太太的生命,已經瀕臨消失了。

但丁大聲叫著,向上衝去,那兩個醫生十分生氣,問我道:「這是甚麼人?」

我並沒有回答他們的問題,也緊跟著在他們兩個人之間,穿了過去。

二樓有一條相間寬闊的走廊,但丁在前面奔著,我很快追上了他。他在一扇門口,略停了一停,喘了幾口氣,推開了門。

裡面是一間十分寬大的卧房,布置全然是回教帝國的宮廷式,豪華絕倫。在一張巨大的四柱床上,一個看來極其乾瘦的老婦人,正半躺在一疊枕頭上,有兩個護士,無助地望著她。

但丁大踏步走了進去,用土耳其語,急速地問:「祖母,我來了。我已經找到了夥伴,你說的,必須要有的夥伴。」

老婦人躺在床上,乍一看來,會以為那已經是一個死人!

但是但丁一叫,老婦人灰白的眼珠,居然緩緩轉動。但丁直來到床前,一面跪了下來,拉起了他祖母鳥爪一樣的手,放在唇邊吻著,一面反手向我指了指,示意我也來到床前邊。

我走向床邊去,老婦人的頭部,辛苦地轉動著,向我望了過來。

她的雙眼之中,已沒有生氣,可是她顯然還看得到我。被一動也不動的眼珠盯著看,不是舒服的事。我勉強擠出了一點笑容:「但丁是我的好朋友。」

老婦人身子動了起來,看她的樣子,像是想掙扎著坐起來。但丁忙去扶她,兩個護士想來阻止,被但丁粗暴地推開。

一個護士轉身奔出卧室,另一個口中不斷喃喃地在禱告。

老婦人在但丁的扶持之下,身子略為坐直,她的呼吸,強力了許多,甚至連眼珠也可以轉動。垂死的人,突然之間,因為某種刺激,而出現這種現象,一點也不值得歡喜,那叫作「回光反照」,是一個人的生命快要結束之前的短暫亢奮。

但丁緊靠著他的祖母:「祖母,那隻打不開的盒子在哪裡?」

老婦人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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