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不是冤家不聚頭

照片中顯示出來的,是一個典型的中國北方鄉村油坊。這個油坊,在楊立群的夢中,千百次重複地出現,實在是一件怪事,除了那是他前生的經歷之外,不能再有別的解釋。

楊立群也恰在這時問我:「對這一切,你有什麼解釋?」

我道:「有。」

楊立群對我回答得如此快,有點驚呀:「你有什麼解釋?」

我道:「那是你前生的經歷。」

楊立群一聽到我這樣說,現出極高興的神情來:「衛先生,你真和普通人不同,是的,那是我前生的經歷……是我前生的經歷。」

接著,他一張一張照片給我看:「這口井,就是那另一個人對你說,翠蓮在那裡看到倒影的井。」

他又取過另一張照片:「這就是那一叢荊棘,也是你說過的,翠蓮曾在這裡,不小心,給刺了一下。」

最後,他指著的那張照片,上面是一個老人。那老人滿臉全是皺紋,說不出有多大年紀,手裡拿著一桿極長的旱煙袋。

我一看之下,吃了一驚:「這……夢中那個拿旱煙袋的——」

楊立群看出了我的吃驚,也知道我為什麼吃驚,他道:「當然不是,那是另一個老人,他姓李,叫李得富,今年八十歲了。」

我「哦」地一聲,對這個老人,沒有多大的興趣。事實上,那些照片,已足夠證明很多事情了,所證明的事,如此奇玄,超越生死界限,是靈魂和肉體關係的一種延續,這許多問題,只要略想一想,就足以令人神馳物外。我思緒相當亂,竭力鎮定了一下,才道:「你找到了那些地方,可惜你無法證明曾發生過那些事。」

楊立群不說話,只是望著我微笑。他的那種神態,令得我直跳了起來,叫道:「你……也已經證實了曾發生過這樣的事?」

楊立群「哈哈」笑了起來:「不然,我為什麼替那個叫李得富的老人拍照?」

我「嗖」地吸了一口氣,一時之間,講不出話來。楊立群道:「看到了那牌坊,油坊之後,我就在多義溝住了下來,說什麼也不肯離開。那個派來陪我的,緊張絕倫,離開了我一天,到台兒庄去請示他的上級,結果回來之後,一聲也不出,想來是他的上級叫他別管我的行動。」

「於是,我就開始了我的調查行動。在這裡,我必須說明一點,我在多義溝住的時間越久,對這個地方,就越來越熟稔,小展的經歷,也更多湧進我的腦子。我輕而易舉地找到了展家村,現在叫什麼第三大隊第七中隊,我甚至可以記得,當初我……小展是怎麼爬上那株老榆樹去的。」

「到了展家村,我就問那老年人,當時有沒有一個叫展大義的,可是問來問去,沒有人知道。」

楊立群講到這裡,我大聲道:「等一等,你怎麼知道小展的名字叫展大義?」

楊立群道:「我一進展家村,就自然而然知道了,就像你一覺睡醒之後,自然記得你自己的名字叫衛斯理一樣。」

我悶哼了一聲,沒有再問什麼。

楊立群道:「我甚至來到了村西的一間相當大破舊的屋子,指著那屋子:『展大義以前就住在這裡,有誰還記得他?』可是一樣沒有人知道。展家村的所有人,全姓展的,是一族人,我問起他們是不是還有保留族譜,卻被人狠狠嘲笑了一頓,我又追問如今住在這屋子中的人,上代祖先的名字,可是說出來的也全不對。」

「我已經找對了地方,可是卻沒有人知道小展,也沒有人知道翠蓮,這真令我發狂,我不斷的向每一個人追問,並且說,如果有人能提供消息的,我可以送他們生產大隊每個中隊一架收音機,可以送他們抽水機,總之是他們需要的東西,我都可以送。這樣,過了將近兩個月,許多人,附近百餘里的人都知道了,一天中午,一個中年婦人,扶著李得富來間我。我和李得富對話全部用錄音機錄了下來,你要不要聽?」

楊立群一面說,一面已取出了一具小型錄音機來,望著我,我罵道:「廢話,快放出來!」

楊立群取過一隻盒子,盒中有幾卷微型錄音帶,我留意到盒上全有編號,他取過了第一個帶,放進機內,按下了摯。

我立時聽到了一個蒼老沙啞的聲音,講的是魯南的土語。如果不是我對各地方言都有一定程度的了解,根本聽不懂。

為了方便起見,我講錄音帶上,楊立群和李得富的對話,一字不易,錄在下面。錄音帶中除了楊,李對話之外,還有一個女人的聲音,那是帶李得富來的那個婦女。另有一個魯南口音也相當重濃的男人聲音,那是陪楊立群的那個姓孫的。

以下就是錄音帶上的對話:

李:(聲音蒼老而模糊不清)先生,你要找一個叫展大義的人?

楊:(興奮地)是,老太爺,你知道有這個人?

李:(打量楊,滿是皺紋的臉,現出一種極奇怪的神色來)先生,你是展大義的什麼人?你怎麼知道有展大義這個人?

楊:(焦急地)我不是他的什麼人,你也別管我怎麼知道有這個人,我先問你,你是是不是知道有展大義這個人?

李:俺怎麼不知道,俺當然知道,展大義,是俺的哥哥!(神情凄楚,雙眼有點發直)

楊:(又驚又喜,但立時覺出不對)老太爺,不對吧,剛才那位大娘,說你姓李,展大義怎麼會是你哥哥?

孫:(聲音很兇,指著李)你可別胡亂說話!

李:(激動,向地上吐痰)俺才不扯蛋哩!俺本來姓展,家裡窮,將俺賣給姓李的,所以俺就姓李,展大義是俺大哥,俺哥倆,雖然自小分開,可是還常在一齊玩,展大義大俺七歲。

楊立群在這時,按下了錄音機的暫停掣:「我那時,拚命在回憶,是不是有這樣一個弟弟,可是卻一點印象也沒有了。或許,前生的事,要印象非常深刻才能記得起來。」

我沒有表示異議,楊立群放開了暫停掣。

楊:(焦急莫名地)你還記得他?

李:俺怎麼不記得?他早死哩……(屈起手指來,口中喃喃有詞,慢慢地算)他死那年……俺……好像是韓大帥發號施令,是民國……

孫:(怒喝)公元……李:(有點惱怒)俺可不記得公元,是民國九年,對哩,民國九年,俺那年,剛剛二十歲,俺是屬……(想不起來了)……

楊:老大爺,別算你屬什麼,展大義……他……(聲音有點發巔)他是怎麼死的?

李:(用手指著心口)叫人在這裡捅了一刀,殺了的,俺奔去看他,他兩隻眼睜大,死得好怨,死了都不閉眼……─

楊:(身子劇烈地發著抖)他……死在什麼地方?

李:死在南義油坊里,俺到的時候,保安大隊的人也來了,還有一個女人,在哭哭啼啼,俺認得這個女人,是鎮上的「破鞋」。

楊立群又按下了暫停掣,問我:「你知道『破鞋』是什麼意思?」

我有點啼笑皆非:「快聽錄音帶,我當然知道!」

「破鞋」就是娼妓。楊立群可能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名詞,所以才覺得奇怪。而且我也可以肯定,那個在哭哭啼啼的「破鞋」,一定就是翠蓮。翠蓮的造型,在劉麗玲第一次向我提及之際,我就知道她不是「良家婦女」!

楊立群笑了一下,笑容十分奇怪,道:「破鞋,這名詞真有意思。小展也算是可憐的了,他所愛的,是一個……一個……風塵女子!」

楊立群對小展和翠蓮當年的這段情,十分感興趣,他又道:「小展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毛頭小夥子,翠蓮卻久歷風塵,見過世面,衛先生,你想想,這兩個人碰在一起,會有什麼樣的結果?」

我悶哼了一聲,不予置評,而且作了一個手勢,強烈的暗示他,別再在這個問題上兜圈子,還是繼續聽錄音帶好。

可是楊立群卻極其固執,還是繼續發表他的意見:「那情形,就像貓抓到了老鼠,小展一直被玩弄,直到死。」楊立群在這樣說的時候,面上的肌肉跳動著,現出了一股極其深刻的恨意。我看了心中不禁駭然。

第一次遇到楊立群,我就看出,楊立群有嚴重的精神病。在精神病學中,很常見的病例是「精神分裂症」。而楊立群的情形,卻恰好與之相反。我不知道精神病學上,以前是不是有過楊立群這樣特異的例子,只怕也沒有一個專門名詞。所以只好姑妄稱之為「精神合併症」。

楊立群的癥狀是:他將他自己和一個叫小展的人,合而為一了!小展的感情,在他身上起作用。小展叫一個女人給殺死,臨死之前,心中充滿了恨意,如今在楊立群的身上延續。

本來,這只是楊立群一個人的事,大不了是世上多了一個精神病患者而已。我那時由於不知道事態這樣嚴重,向楊立群講了劉麗玲的夢。

那使得楊立群知道,殺小展的翠蓮,就是某一個人。

既然在精神狀態上和小展合而為一,他自然也會將翠蓮和劉麗玲合而為一。也就是說,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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