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尖銳的話,又使得陶格夫人發出一下如同呻吟也似的聲音。接著,陶格先生面色蒼白。自屏風後轉了出來,盯著我:「你究竟想怎樣?」
我攤了攤手:「任何人都不想死,我至少要知道我會如何死,甚麼力量可以令我致死。陶格先生,你不會認為我的要求太過分吧,我的要求就是這樣!」
陶格用手撫著臉,陶格夫人也走了出來,靠在她丈夫的身邊。
他們兩人都望著我,顯然我剛才那番委婉的話,已經打動了他們良善的心。但是從他們猶豫不決的神情看來,他們顯然還有極度的顧忌,要他們透露心中的秘密,我必須進一步刺激他們。
我又道:「我對你們的來歷一無所知,雖然,有人將你們出現之後,十年來的經歷調查得十分清楚,但是我仍然不知道你們究竟從甚麼地方來的,也不知道你們在躲避甚麼。如果你們躲避的是你們的敵人,那麼,我們至少有共同的敵人!」
陶格的神情十分苦澀,再一次用手撫摸著臉,神情疲倦而慌張,我走向他,他有點疑懼似地震動了一下,而當我的手輕輕地放在他的肩頭上,表示我的友好意願之際,我發覺他的身子,在微微發抖。
我道:「陶格先生,或許你不覺得,你的外形,在我們普通人看來,是一個完美的形象,普通人心目中的英雄,有著高貴的氣質和崇高情操的人,就應該像你這樣子。」
我的話才一出口,陶格先生陡地笑了起來。我之所以這樣說,是希望他變得堅強些,以和他的外形相稱。可是這時,他的笑聲之中,卻充滿了凄涼和無可奈何的意味。他笑著:「或許是,從很早起,人就揀完美的形象來製造玩具!」
我一時之間,還不明白他這樣說是甚麼意思之際,陶格夫人已失聲叫道:「這……這太過分了!」
我不禁呆了一呆,一句在我聽來,幾乎是毫無意義的話,何以竟然會在陶格夫人的身上,發生這樣尖銳的反應?
一時之間。我不知該說甚麼才好。在我沒出聲的時候,陶格用一種十分悲哀的神情,望著他美麗動人的妻子:「親愛的,我說的是事實!」
陶格夫人用幾乎等於哀鳴的聲音道:「求求你,就算是實話,也別再說了!」
我全然不明白陶格夫人何以會有這樣的反應,但這時,我卻可以看得出,陶格先生和陶格夫人兩人,在情緒的反應上,有著極其顯著的差異。
陶格先生在驚懼之中還有著激憤和一種反抗,但是陶格夫人卻只有驚懼。我一看出了這一點,不肯放過機會,立時道:「如果事實這樣,不說,並不能改變事實。鴕鳥將頭埋在沙里,一點也不能躲避開獵人的追捕!」
陶格夫人的臉色慘白,在上下四周的冰色掩映之下,她美麗動人的臉龐,有著一股極其凄艷的色彩,乍一看來,使人感到她整個人也像是冰雕成的,只要輕輕一擊,整個人就會碎裂。給我這種感覺最主要的原因,是我可以肯定知道陶格夫人精神的緊張,已到了她可以忍受的極限,隨時可能崩潰。我話已說出了口,但是我很後悔,怕因此而令得陶格夫人無法支持下去。
陶格夫人不但臉色白,而且身子在發抖,陶格先生立時將她擁在懷裡,那表示他們夫妻之間,有著極深厚的感情。
看了這種情形,我心中的後悔程度更甚,我忙道:「對不起,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困難,我不應該太熱心,想去幫助他人,真對不起,我不會再想知道甚麼了!」
陶格夫人用她修長的手指掩住了臉,啜泣了起來,陶格先生長長嘆了一口氣:「算了,我們沒有理由怪你──」他講到這裡,停了一停,才又道:「我看你也疲倦了,這場風,我估計在七小時之後會停息,那時,你就可以離去了!」
我幾乎已要脫口而出,問他怎麼會知道在冰原上突然而起的暴風會在何時停歇,但是我剛才說過,不再問他們更多的事,所以我忍住了,沒有說出來。
反正,我早已知道,陶格是一個具有多方面超卓才能的人。或許他在氣象學上,也有著過人的知識,那就不足為奇了。
我點頭道:「是的,我可以趁這段時間,休息一下。」
陶格先生和陶格夫人的神態,已經比較回覆了正常,陶格先生大聲道:「伊凡,拿一個睡袋給衛先生!」
伊凡大聲答應著,走到屏風之後,不一會,就抱著一個大睡袋,蹣跚地走了出來。
一個這樣可愛的小男孩,抱著幾乎占他體高三分之二的東西,那樣子更加可愛。我忙走了過去,將他和睡袋一起抱了起來。
我將他抱了起來之後,在他的臉上親了一下:「伊凡,你還記得我么?」
伊凡沒有回答,唐娜已叫了起來:「記得,你教過我們,火車上不是追逐的好地方,後來,又請我們吃冰淇淋!」
我空出一隻手來,輕拍唐娜的頭,兩個孩子對我的態度,比較友善,陶格夫人這時已在叫道:「伊凡,快下來!」
伊凡掙扎了一下,落到了地上。陶格先生道:「你可以將睡袋鋪在這裡!」
他指著一個角落,這是冰下室四個角落中的一個,離那座屏風,大約有六公尺左右。我特別提到這一點,是因為看清了自己的處境之後,冰下室中的一切,雖然全在我的視線範圍之內,但是那座相當大的屏風,卻阻擋了我的視線,使我無法看到屏風後面的那一角落,究竟有著些甚麼。
自然,如果我要滿足好奇心的話,大可以走過去看看,但是,我已不忍再使陶格夫人受到刺激,所以我只是略為想了一下就算了。
我照著陶格先生所指,走向那個角落,展開了睡袋,鑽了進去。而陶格的一家人,也一起到了屏風之後。
他們到了屏風的後面,一點聲音也沒有發出來,我屏氣靜息聽了一會,冰下室中,靜到了極點,他們四個人,幾乎已經不存在一樣。
我實在相當疲倦,但是精神卻處在一種異樣的亢奮中。
我竟在這樣的情形之下,見到了陶格的一家人!這是我事前絕未曾想到的事。
這當然是巨大的突破。
然而這種突破,非但未曾給我帶來解決謎團的希望,反倒增加了謎團。
例如,陶格一家人,究竟是何方神聖?我只知道他們在逃避「他們」,「他們」究竟是甚麼人?
我實在不忍看到陶格夫人這種脆弱的樣子,只好放棄追究!
我在想,風停了之後,只有離去一途,離去之後,該怎麼辦呢?是不是就這樣算了?想到這裡,我不禁苦笑了起來,這可以說是我經歷之中從來也未曾有過的事,一件事情已經發生了那麼久,竟然還身在謎團之中!
我自然地想到了陶格的警告,要我小心「他們」,這一點,我倒不怕,雖然我知道「他們」已經殺死了五個人,而且所用的方法,完全不可思議。但是我倒反而希望「他們」快點出現,「他們」出現,雖有危險,但是也可以從謎團中出來。世上再也沒有比不可測的敵人更可怕,正面的敵人可以應付,而隱蔽的敵人則根本無從防禦!
想了不知道多久,在屏風後面的陶格一家人,一直未曾發出任何聲音來,而我也蒙蒙矓矓進入了睡眠狀態。
我不說自己「睡著了」,而只說自己進入了「睡眠狀態」,那是由於多年來的冒險生活,使我養成了一個習慣,就是當身在險地的時候,我決不會睡著,而迫使自己在一種半睡不醒的情形下休息。
當我維持著這種狀態相當久之後(當然無法像清醒之際一樣知道準確的時間),我忽然聽到了一陣輕微的聲響,像是有人在低聲笑著。
由於我處身的冰下室,實在太靜,所以即使那種笑聲十分低微,也足以令得我在蒙矓之中陡地醒了過來。
我仍然閉著眼,一動不動。在醒了過來之後,笑聲聽來更清楚了,而且,我立刻認出,那是唐娜發出的笑聲。她不但在笑著,而且低聲在說著話:「你去!」
而伊凡立時道:「你去!」
唐娜像是猶豫了一陣:「好,別爭了,我們一起去。」
伊凡立即同意:「好,一起去!」他在講了這句話之後,停了一停,又道:「等一等,要是爸、媽回來了,問起來是誰的主意,那可不是我的主意!」
唐娜道:「那是我們共同的主意!」
我聽到這裡,已經稍微睜開了眼來,心中也十分疑惑。聽這兩個孩子的交談,好像陶格夫婦離開了冰下室!他們離開了冰下室,到甚麼地方去了?
而這兩個孩子這時在商議的,顯然是正要做一件甚麼事,他們準備做甚麼呢?
我略為轉動了一下頭部,將眼睛睜開一道縫,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我立時看到唐娜和伊凡兩人,自屏風之後,神情鬼祟,躡手躡腳,走了出來。
當他們走出來之後,互望了一眼,立即向著我走了過來。
他們逕自向我走過來,而我所睡之處,離開他們,只有六、七公尺,他們很快就來到了我的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