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雕 第十一回 特別的菜單

夜,夜已深,距離天亮的時候已經不太遠了,連燈光都彷彿黯淡了下來。

韓浪卻還是亮的。

他穿著一身粉緞子做的緊身衣,一流的質料、一流的剪裁,更襯得他的身材修長。

他面對著一面及地的穿衣銅鏡,看著鏡中的人影,自己也覺得很滿意。

南宮玉就坐在他身後喝酒,六色精緻的小菜,一個小小的暖鍋,一壺酒,他喝酒喝得不快,卻總是會喝到天亮。

一個有太多往事的人,不入醉鄉,怎麼睡得著。

「想不到她還是來找你了。」南宮玉淺斟低嘆:「一別十八年,她才來找你,所以我常說,女人的心若是硬起來,總是比男人硬得多。」

「女人的心若是變了呢?」

「那就更糟了。」南宮玉說:「男人的心雖然善變,可是總還有救,女人的心若是變了,那就真的是六親不認,翻臉無情,連神仙都扳不回了。」

韓浪看著鏡中的人影,又怔怔的出了半天神,忽然搖頭:

「如果你以為她的人還沒有變,你就錯了。」

「哦?」

「她這次來找我,絕不是為了想要見我,而是為了她那個寶貝女兒。」

南宮玉舉杯在手,看著杯中的酒,悠悠的喝:「她的寶貝女兒難道不是你的寶貝女兒?」

韓浪不說話,南宮玉卻又嘆息!

「我陪你去,不管怎麼樣,她也可以算是我的老朋友了,我也想看看她。」

「你不能去,你千萬不能忘記,我們還有位貴客,要你好好照顧。」

他們說話的聲音本來已經壓得很低,可是窗外還是有人聽得見,而且立刻就有人用一種略帶沙啞的聲音說:

「他不能去,我能去,你們的那位貴客,大概也不想我去照顧。如果我去了,我們兩個人之中大概最多也只有一個能活著到天亮。」

南宮玉笑了。

「有件事總是讓我覺得奇怪得很,我這一輩子恐怕都想不通。」

「什麼事?」

「這些漂亮的女孩子,這麼聰明,這麼年輕,為什麼偏偏喜歡殺人?」

「叮」的一聲響,南宮玉手裡的酒杯突然分裂,整整齊齊從中間分開,裂成兩半。

南宮玉的手卻是好好的,連一根毫毛都沒有被削斷。

酒杯裂開的時候,彷彿有寒光一閃,接著,又是「叮」的一聲響,南宮玉手上一個漢時入土的白玉斑指也裂開了,從中間裂開,整整齊齊的分成兩半。

然後這道寒光就到了他的咽喉間,是一柄劍,柳葉般輕而薄的劍,窄而長的劍身不停顫動,寒光閃耀著南宮玉的臉。

南宮玉的臉色沒有變,連眼皮都沒有跳一下。

南宮玉不是個輕易就會被嚇倒的人。

韓浪的臉色卻變了。

劍在金大小姐手裡,金大小姐在不停的咳嗽,劍尖在顫動不停,南宮玉的喉結也在動,他的性命生死已在呼吸間。

「金大少、金小姐,你莫非忘了這是什麼地方。」韓浪沉住氣:「你莫非忘了他是誰!」

「我沒有忘。」

「他是我的朋友。」

「那是你的事。」

「他也是你父親的朋友。」

「那是我父親的事。」金碎心冷冷的說:「你們的事,跟我全無關係。」

南宮玉忽然點了頭:「什麼事才跟你有關係?殺人?」

「是的,殺人。」金碎心說:「你可以隨便說話,我就可以隨便殺人。」

南宮玉居然嘆了口氣:「有理。」他嘆息著說:「有時隨便說話,的確也跟刀劍一樣可以傷人的。」

金碎心盯著他,掌中的劍反而慢慢的重落,卻又開始不停的咳嗽。

一個人就在她的咳嗽聲中大步而來,一個穿著七色錦繡長衫的年輕人,一張白凈俊秀的臉,身上可以裝飾打扮的地方都鑲滿了珠寶翠玉,看來就像是個生怕別人看不出他家裡有錢的花花公子,正打扮好了準備逛到某一個紅妓女的家裡去喝酒。

他當然不是這麼樣一個人。

這裡已經是紫丁香的核心,世上絕沒有任何一個花花公子能逛到這裡來。

這個年輕人正是紫丁香這次特地請來的那位貴客身邊的親信,在最近崛起的武林新秀中,也是個好手。

據說他的輕功和劍法都已經跟他那一身精心選配的衣飾一樣耀眼,他炫耀他自己時就像孔雀在炫耀自己的翎。

他又正好姓孔。

在這種情況下,若要江湖中人不叫他「孔雀」,恐怕都困難得很。

「孔公子,時候還早,孔公子的大駕為什麼這麼早就光臨了?」

聽韓浪的口氣,對這位貴賓的親信顯然並不十分親近。

孔雀卻好像聽不出。

「這裡有份特別的菜單是家師午飯時刻要用的,要請兩位特別費心。」他似笑非笑的說:「菜單上還有幾樣特別的材料,要請韓老哥早上出去的時候,特別費心帶回來。」

韓浪在皺眉。

「老哥」這兩個字,他已經很聽不入耳了,更讓他不高興的是,連他早上要出去的事,那位貴客都已經知道。難道丁香島上已經沒有秘密?

——這裡負責安全的人是誰?是誰走漏了他出湖去的秘密?

韓浪下定決心,準備一回來就先拿幾個人開刀。

——為他準備船隻的當然是其中之一,只有他才能確定韓浪要在什麼時候出去。

孔雀帶著笑瞅著他,還是那種皮笑肉不笑的樣子,悠悠的說:「韓老哥若是打算修理管船的老廖,那就不必了。」孔雀說:「韓老哥要出去一趟的消息,絕不是他走漏的。」

「不是他是誰?」

孔雀的樣子更得意:「家師和小弟不管到了什麼地方,總會有些特別的法子先把那地方所有的消息全都摸清,小弟甚至可以保證,各位在這裡的一舉一動,絕沒有一樣能夠躲得過家師和小弟的。」

韓浪一向是個涵養很好的人,可是現在卻連肚子都快氣破了。

——一個本來就很討厭的人,得意時的樣子往往會變得更討厭,越得意時越討厭,越討厭時越得意,一個討厭透頂的人,得意時的時候反而比別人多,這一點實在是人類的大不幸。

如果孔雀把菜單留下就走,讓別人看著他就生氣,那就是別人的不幸了。

他的不幸是,他臨走時還要回頭,還要向金碎心獻一獻他的殷勤。

「金姑娘,咳嗽是很傷人的,幸好我有個秘方可以治。」

金碎心還在不停的咳嗽,南宮玉卻替她問:

「什麼秘方?」

「男人。」

孔雀真的在笑了,很愉快的笑著說:「我可以保證,只要一個好男人,就可以把十個大姑娘的咳嗽全都治好。」

南宮玉笑了,韓浪也笑了。

知道自己就快要看好戲的時候,大多數的人都會這樣子笑的。

寒光一閃,劍已出鞘。

這是柄用打造緬刀那種打法鑄造出的軟劍,精鋼百鍊、薄如柳葉,憑空一劍刺出,在半空中任何一個角落裡都可以改變方向。

這一類的劍無疑很難練,可是練成了,對方就很難招架閃避,封喉一劍,必取要害。

一劍封喉,往往在一剎那間就可以刺穿人的心臟和魂魄。

孔雀居然還在笑。

「好劍,好劍法。」

短短五個字間,他的身法也將展開,他的劍也已出手。

他炫耀他的武功時,甚至比炫耀他的衣飾更熱心,恨只恨總是很難找到機會而已。

現在機會來了。

孔雀精神打起,劍勢拿滿,踩七巧步,劍走輕靈,刷、刷、刷,連環三劍,孔雀開屏,絢麗的劍光如朝曦般耀眼。

就在這一剎那間,他突然不笑了,一柄劍已經刺穿了他的心臟。

一柄柳葉劍。

南宮玉也不笑了,韓浪也不笑了。

顫動的劍尖自孔雀的前胸刺入,後背穿出,猶在顫動不息,一動一串血珠。

南宮玉、韓浪臉上的笑容卻好像已經跟孔雀的笑臉同時凝結。

他們本來只不過想看看一個討厭的人小小的吃一點苦頭的,可是一劍刺穿一個人的心臟,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你真的動了殺手?」

「殺人沒有假的。」金碎心冷冷的說:「假的殺人,自己被殺。」

「你不怕殺錯了人?」

「一劍出手,就沒有對錯。」金碎心說:「你若殺了人,就是對了,你若被殺,就是錯的。」

南宮玉長長嘆氣。

「練劍的人也有很多種。」南宮玉說:「有的已可稱為劍仙,有的只能稱是劍客,有的是劍俠,有的是劍士,你呢?」

他問金碎心:「你算是哪一種?」

這問題只有他自己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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