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雕 第四回 湖畔的吃魚人

江南,太湖。

太湖不是西湖,西湖是美人,太湖是英雄,以七十二峰之蒼翠,矗立於三萬六千頃之波濤中,問誰家男兒有此氣概?

「也許有人有的。」

「誰?」

「就是那個人。」

那個人正在吃魚,在湖畔吃魚。

在湖畔的清泉灣。

清泉灣的湖水彷彿自成一區,口闊三里,灣九里,湖水澄澈,寒光照人,照著這個吃魚的人。

這個人的肩廣腰窄,頂禿如鷹,穿一身寬大而柔軟的黑色長袍,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比獵鷹更銳利,此刻卻像是只魚鷹般在吃魚。

「太湖白魚冠天下」,他吃的正是白魚。

這個人彷彿永遠都有最好的東西吃,彷彿天生就應該擁有一切最好的。

就連他的仇敵,都是最好的仇敵。

他常常跟別人說:「一個好的仇敵,往往比十個好朋友更難得。」

——這是不是因為朋友可以由你自己選擇,仇敵卻不是你自己可以選擇的。

不管怎麼樣,他總算活了下來,生命如此美好,能活著已經足夠了,何況還有魚吃!

能被他吃的魚也是運氣,因為他的人雖粗豪,吃魚卻吃得很仔細,吃完一條魚,一整條魚骨頭還是好好的擺在那裡,連魚刺都沒有斷一根。

這是張臨窗的桌子,桌臨著窗,窗臨著水,水臨著天,水天一色。

卜鷹在吃魚的時候,正在看一份資料,那個厚厚的卷宗封面上,寫著的是「紫丁香」。

紫丁香三聯十八舵。

天字第一堂:聯營。

堂主:韓浪,男,四十一歲,風流倜儻,擅使一對「蓮花白」,江湖人稱「蓮花浪子」。

目標:以營利為主,經營太湖四周蘇州、無錫、宜興、吳興等城鎮之各種營利事項,下設八舵,八大舵主皆為江南著名之花花公子,不但精於武功,嫖賭彈唱,亦為高手。

地字第二堂:聯殺。

堂主:金玉侯,男,五十七歲,武功家數不詳,家有「藏劍閣」,藏名劍十餘器,乃浙東巨族,資財億萬,江湖人稱「富可敵國」。

目標:殺人。

順我者生,逆我者殺。

下設分舵六支,舵主皆為殺人的高手,手段毒辣,經驗豐富。

備註:金玉侯近日病危。

人字第三堂:聯成。

堂主:錢東權,男,六十三歲,江湖人稱「老謀深算」。

目標:負責內部組織,分配調集人手。

下設分舵四。

這就是「紫丁香聯盟」整個組織的大略情況,唯一的遺憾是,有關他們總盟主的資料,居然連一點都沒有,這個組織就好像根本沒有總盟主存在。

卜鷹喝乾了他的第三壺酒,掩起了卷宗,坐在他對面的一個人,正在看著他發怔。

這個人是個女人,清清爽爽的一張鴨蛋臉上,完全不著脂粉,滿頭黑亮的青絲,也只隨隨便便的挽了個孀婦髻。

但她卻不是個寡婦,一個還沒有嫁過人的女人,是做不成寡婦的。

如果她年紀再年輕幾歲,如果她臉上稍稍抹一點胭脂,如果她不是整天都鎖著眉頭,到哪裡才能找得到這樣的美人。

卜鷹在心頭嘆了口氣,臉上卻展開他獨有的明朗笑容,再一次舉杯飲盡,忽然說:

「卓二姐,我知道你不會傷心的。」

「什麼事我不會傷心?」

「如果我問你有關韓浪的事,你一定不會傷心的。」

「會,我會傷心。」卓二姐幽幽的說:「只不過近年來我已經不怕傷心了,我只怕沒有傷心的事可以讓我傷心。」

「那麼韓浪——」

「韓浪是個浪子,可愛又可恨,也不知傷過多少女人的心,我也是其中之一。」卓二姐說:「可是我並不怪他,因為我本來就知道他是個這麼樣的人,如果我不讓他傷我的心,也許比現在更傷心。」

——情之一字,為什麼總是這麼多複雜的解釋,總是讓人分不清。

卓二姐反問卜鷹:

「江湖中最賺錢的兩樣事是什麼?」

「一樣是賭,一樣是娼。」

「完全對了。」卓二姐說:「我們見過的男人中,沒有人比韓浪賭得更精的,也沒有人比他更懂女人,所以讓他來負責紫丁香的聯營,真是再好也沒有了!」

「金玉侯也是武林世家,又是億萬富豪,誰也想不到他會是紫丁香殺手的首腦。」

「對。」

「紫丁香不但行動機密,組織嚴密,用人也用得正在節骨眼上,本來應該日漸龐大才對,可是近年來反而逐漸沒落。」

「那是因為這兩年來他們連續做錯了好幾件事,在好幾宗大生意上都失了手,損失的人力和財力都不少。」卓二姐看看卜鷹,微笑著說:「再加上你們『賭局』突然崛起,韓秀在你們那裡又送掉了不少,再加上『財神』南來,紫丁香的沒落就不能算奇怪了。」

卜鷹深思著:「他們損失的人,是些什麼人呢?」他好像在問卓二姐,又像是在問自己:「凌玉峰、潘其成、鐵羅剎,這些人本來會不會是紫丁香的人?」

「這些人現在是不是都已死了!」

「是的。」卜鷹說:「近年每一件案子被破之後,至少都有一兩個人被殺死滅口,留下了一大票贓銀,不知下落,追查不著。」

「所以就有人懷疑紫丁香?」

「不錯。」

「你想想,這些案子如果真的是紫丁香在幕後主持的,他們還會這麼窮嗎?」

「裝窮是人人都會的。」

卓二姐嘆了口氣:「看起來最近你的疑心病好像越來越大了。」

「疑心病最大的絕不是我。」

「不是你是誰?」

「是程小青。」

這句話不是卜鷹說出來的,是一個距離這間木屋還有很遠的人,可是說完了這四個字之後,這個人已經在窗口出現了。尖尖的臉,亮亮的眼。

聶小蟲!

卜鷹居然分得出誰是小雀,誰是小無,誰是小蟲,所以只問:「你是不是已經跟小雀先通過了消息?」卜鷹問:「他那邊的消息如何?」

「有好消息,也有壞消息。」

「我先聽壞的。」

「程小青果然來了,金玉侯果然病得很重,魔教中又有人出現。」聶小蟲說:「我先說這三樣夠不夠!」

夠了,這樣的壞消息,只聽一件就已經足夠,卜鷹先問比較不太壞的一件。

「你怎麼知道金玉侯一定病得很重?」

「因為他沒有來,來的是他女兒,也就是那位外號人稱金大少的金大小姐,帶著她特地請來的大保鏢。」

「大保鏢?」卜鷹說:「江湖中最大的保鏢,當然就是那位諸葛太平。」

「對了。」

「金大小姐金碎心呢?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我只知道從我見到她開始,她就一直在不停的做兩件事。」

「哪兩件事?」

「咳嗽和殺人。」

不停的咳嗽,不停的殺人。

「她弱得好像連一陣小風都受不了。殺起人來,有如割草。」

「有沒有人要殺她呢?」卜鷹問。

「有。」

聶小蟲說:「要殺她的人,好像還是紫丁香屬下的人,和他們請來的幫手。」

「子母天魔?」

聶小蟲嚇了一跳:「你怎麼知道是子母天魔。」

卜鷹微笑。

「就好像你們有你們暗通消息的法子一樣,我也有我的法子,你們的法子,我不會知道,也不想知道,我的法子也一樣不想讓你們知道。」卜鷹笑得極愉快,「這麼樣我們才算扯平了。」

他說:「所以我暫時不想聽壞消息了,你先說好的吧。」

聶小蟲想也不想,很快的就說了出來:

「程小青看上了金大少。」

這下輪到卜鷹嚇了一跳了,這樣的好消息就算只有一個也已足夠讓人嚇一跳。

想不到聶小蟲又說:「還有第二個好消息。」他說:「為了慶祝他們三年一度的聚合,紫丁香這次還特地請來了一位天下無雙的總提調。」

「天下無雙?」

「有關迎賓待客,籌劃接送,菜肴酒水,禮節儀注,這一類之事,由他來做總提調,固然是天下無雙,若說氣派之大,手面之闊,花錢之凶,天下也找不出第二個,別人一兩銀子就能夠辦妥的事,他至少是花五兩,可是只要是他辦的事,就一定辦得比別人漂亮。」

「你說的是南宮玉?」

「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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