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回 聲震四野

日光之下,只看見這兩條人影,髮髻蓬亂,衣衫不整,似是頗為焦急潦倒,只有身上的一襲杏黃長衫,猶在日光中閃爍著奪目的鮮艷之色,卻正是那萬妙真君的弟子鐵達人與石平。

卓長卿身形方動,便瞥見這兩人的衣冠面容,腳步立刻為之一頓。只見他兩人如飛地在自己身側掠過,望也不望自己一眼,筆直掠到溫瑾身前。溫瑾秋波轉處,冷冷一笑,緩緩道:「做完了么?」

鐵達人、石平,胸膛急劇地起伏了半晌,方自齊聲答道:「做完了。」

溫瑾一手輕撫雲鬢,突地目光一凜,冷冷道:「什麼事做完了?」

鐵達人、石平齊地一愕,悄悄對望一眼。兩人目光相對,個個張口結舌,獃獃地愕了半晌,鐵達人乾咳一聲,期艾著道:「我……我……」

石平抽進一口長氣,訥訥地介面道:「我們已……已……」

這兩人雖然手黑心辣,無仁無義,但畢竟還是無法將弒師的惡行說出口來。

溫瑾冷笑一聲,微擰纖腰,轉過身去,再也不望他兩人一眼,輕蔑不屑之意,現於辭色,緩緩道:「長卿,我們走吧!」

鐵達人、石平面色齊地一變,大喝一聲:「溫姑娘!」

一左一右,掠到溫瑾身側,齊地喝道:「溫姑娘慢走!」

溫瑾面容一整,冷冷說道:「我與你兩人素不相識,你兩人這般的糾纏於我,難道是活得不耐煩了么?」

她自幼與那名滿天下的女魔頭紅衣娘娘生長,言語之中,便自也染上許多溫如玉那般冷削森寒的意味,此刻一個字一個字說將出來,當真是字字有如利箭,箭箭射入鐵、石兩人心中。

卓長卿一步掠回,目光動處,見到這兩人面額之上,冷汗涔涔落下,心中突覺不忍,而長嘆一聲,道:「你兩人可是要尋那溫如玉為你等解去七絕重手么?」

鐵達人、石平目光一亮,連忙答道:「正是,如蒙閣下指教,此恩此德,永不敢忘。」

卓長卿緩緩轉過目光。他實在不願見到這兩人此刻這種卑賤之態,長嘆一聲,緩緩道:「溫如玉此刻到哪裡去了,我實在不知道!……」

語聲未了,鐵、石兩人面容又自變得一片慘白,目光中滿露哀求乞憐之意,伸出顫抖的手掌,一抹面上汗珠,顫聲道:「閣下雖不知道,難道溫姑娘也不知道么?」

溫瑾柳眉一揚,沉聲道:「我縱然知道,也不會告訴你們。像你們這種人,世上多一個不如少一個的好。」

纖腰一扭,再次轉過身去,緩緩道:「長卿,我們還不走么?」

卓長卿暗嘆一聲,轉目望去,只見鐵、石兩人,垂手而立,面上突然現出一陣憤激之色,雙手一陣緊握,但瞬間又平復,一左一右,再次掠到溫瑾面前。鐵達人一扯石平的衣襟,顫聲道:「溫姑娘,我兩人雖有不端之行,但卻是奉了令師之命……溫姑娘,我兩人與你無冤無仇,難道你就忍心令我兩人就這樣……」

他語聲顫抖,神態卑賤,縱是乞丐求食,嬰兒索乳,也比不上他此刻神情之萬一,哪裡還有半分他平日那般倨驕高傲之態?說到後來,更是聲淚齊下,幾乎跪了下去。

卓長卿見到這般情況,心中既覺輕蔑,又覺不忍,長嘆一聲,緩緩介面道:「生命當真是這般可貴么?」

鐵達人語聲一頓,呆了一呆。卓長卿介面又道:「生命固是可貴,但你兩人可知道,世上也並非全無更比生命可貴之物。你兩人昂藏七尺,此刻卻做出這種神態,心裡是否覺得難受?」

鐵達人呆了半晌,垂首道:「好死不如歹活,此話由來已久。我們年紀還輕,實在不願……實在不願……」

石平截口道:「閣下年紀與我等相若,正是大好年華,若是閣下也一樣遇著我等此刻所遇之事,只怕……」

垂下頭去,不住咳嗽。

卓長卿劍眉一軒,朗聲道:「生固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兩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耳!」

語聲一頓,突然想到這兩人自孩提之時,便被尹凡收養,平日耳濡目染,儘是不仁不義之事,若想這兩人了解這種聖賢之言,豈是一時能以做到之事?正是:「人之初,性本善,苟不教,性乃遷……」這兩人有今日卑賤之態,實在也不能完全怪得了他們。

要知道卓長卿面冷心慈,生性寬厚,一生行事,為己著想得少,為人著想得多,此刻一念至此,不禁嘆道:「溫如玉此刻是在何處,我與溫姑娘俱不知道。但今夜她卻定要到昨夜那廟堂之中,與我兩人相會,你等不妨先去等她!」

溫瑾冷笑一聲,目光望向天上,緩緩道:「其實以這兩人的為人,還不如讓他們死了的好。」

卓長卿乾咳一聲,似是想說什麼,卻又忍住,揮手道:「你兩人還不去么?」

目光一抬,卻見鐵、石兩人,竟是狠狠地望著溫瑾,目光中滿含怨毒之意,良久良久,才自轉過身來,面向卓長卿抱拳一揖,沉聲說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再見有期!」

兩人刷的擰腰掠去。溫瑾望著他兩人的身影,恨聲說道:「若依著我的性子,真不如叫這兩人死了的好。」

卓長卿一整面容,緩緩說道:「人之初性本善,世上惡人多因環境使然,再無一人生來便想為匪為盜的。能使一惡人改過向善,更勝過誅一惡人多多。瑾兒,為人立身處世,總該處處以仁厚為懷。這樣的話,你以後不要說了。」

溫瑾面頰一紅,緩緩垂下頭去。她一生嬌縱,幾曾受人責備?但此刻聽了卓長卿的言語,卻連半句辯駁之言也說不出口。

一陣山風,吹起了她鬢邊的亂髮。她突然覺得一隻寬大溫暖的手掌,在輕輕整理著她被風吹亂了的髮絲,又似乎在輕輕整理著她心中紊亂的思緒,於是她終於又倒向他寬闊的胸膛,去享受今夜暴風雨前片刻的寧靜。

然而暴風雨前的臨安,卻並沒有片刻寧靜。隨著時日之既去,臨安城中的武林群豪,人人心中都在焦急地暗中自念:「距離天目之會,只有兩三天了,兩三天了……」

這兩三天的時間,在人們心中,卻都似不可比擬地漫長。

久已喧勝人口的天目之會,在人們心中,就彷彿是魔術師手中黑巾下的秘密,他們都在期待著這黑巾的揭開。這心境的確是令人難以描述,只有思春的怨婦等候夫婿歸來時的心情,差可比擬萬一。

從四面潮水般湧來的武林豪士,也越來越多。慷慨多金的豪士們,造成了臨安城畸形的繁華,城開不夜,笙歌處處,甚至連鄰縣的掘金娘子,也穿上她們珍藏的衣衫,趕集似的趕到臨安城來。

凌晨,青石板的大路,三五成群地,把臂走過的是酒意尚未全消的遲歸人。花街柳巷中的婦人,頭上也多了些金飾,迎著初升的陽光,伸著嬌慵的懶腰,心中卻早已將昨夜的甜言蜜語,山盟海誓全部忘去。

一陣沉重的腳步聲,一聲沉悶的咳嗽,多臂神劍雲謙父子,精神抖擻地從徹夜未關的店門中大步走了出來,目光四下一掃,濃眉微微一皺,踏著青石路上的斜陽,走到他們慣去的茶屋。長日漫漫,如何消磨,確是難事。

遲歸的人雖多,早起的人卻也有不少,江湖中人們的優劣上下,在其間一目便可瞭然。多臂神劍一生行走江湖,俱是循規蹈矩,從未做過越軌之事,此刻漫步而行,對那般夜行遲歸人的點首寒暄,俱都只作未聞,只當未見。

一個雲鬢蓬亂,脂粉已殘的婦人,右手挽著髮髻,左手扣著右襟,拖著金漆木屐,從一條斜巷中踏著碎步行出,匆忙地走入一家布店,又匆忙地行去,腋下卻已多了一方五色鮮艷的花絹,眉開眼笑地跑回小巷,於是小巷中的陰影,便又將她的歡笑與身影一齊吞沒。

生活在陰影中的人們,似乎都有著屬於他們自己的歡樂,因為這些墮落的人,靈魂都已被煎熬得全然麻木,直到一天,年華既去,永不再來,他們麻木的靈魂,才會醒覺,可是——

那不是已經太遲了么?

雲謙手捋長髯,沉重地嘆息一聲,緩緩道:「日後回到蕪湖,你不妨去和那三班大捕郭開泰商量一下,叫他將蕪湖城中的花戶,儘力約束一下。」

「仁義劍客」雲中程眼觀鼻,鼻觀心地跟在他爹爹身後,恭聲道:「一回蕪湖,我便去辦此事,爹爹只管放心好了。」

雲謙微喝一聲,又道:「自古以來,淫之一字,便為萬惡之首,不知消磨了多少青年人的雄心,大丈夫的豪氣,當真可怕得很,可怕得很。」

話聲頓處,轉身走入茶屋。店小二的殷勤,朋友們的寒暄,使得這剛直的老人嚴峻的面容上,露出了朝陽般的笑容。

茶屋中一片笑聲人語。笑語人聲中,突然有陣陣叮咚聲響,自屋後傳來。雲謙濃眉一皺,揮手叫來堂倌,沉聲問道:「你這茶屋後房在做什麼?怎生這般喧亂?」

睡眼惺忪的堂倌,陪上一臉職業性的笑容,躬身說道:「回稟你老,後面不是我們一家老闆,請你老原諒則個!」

雲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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