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回 漸入虎穴

車馬漸漸進入山區,山路更窄,也更為崎嶇。駕車的車夫,顯然也有不同凡俗的身手,在這狹窄、崎嶇,而且漸漸陡斜的山道上,竟仍能駕著這四馬大車放轡而行,雖然行馳得也較慢些,但卻已是極不容易的事了。

卓長卿雖然早已猜出這大姐口中的道人,必定就是萬妙真君,但此刻這少女說了出來,他心中仍不禁為之一跳。

只聽這大姐冷哼一聲,道:「你真聰明。難道除了你之外,就沒有別人知道了嗎?哼——我真從來沒有見過比你再惡劣的人。我告訴你,你要是把今天的話說出去呀——」

這頑皮的少女立刻搶著道:「大姐,你放心,我絕對不會說的。就是有人要殺死我,我也不說。」

大姐又哼了一聲,卻聽另一個少女的聲音幽幽嘆道:「這真教人想不到。祖姑姑還會上男人的當!我早就知道男人都不是好東西。我呀,我這一輩子連碰都不要碰男人一下。」

這聲音以前從未說過話,說話的聲音又柔軟,又緩慢,「大姐」聽了像是頗有同感的樣子,亦自嘆道:「我何嘗不知道這姓尹的是為了要騙祖姑姑的東西?但是我一想,祖姑姑一生寂寞,有個男人安慰她老人家,也是好的。」

這時那頑皮的少女似乎又忍不住要說話了,居然也冷哼了一聲,道:「我才不希罕哩!可是——大姐,這事你知道得這樣清楚,又有什麼好奇怪的地方呢?」

大姐緩緩說道:「你們可知道,那穿黃衣服的少年,是誰的徒弟呢?」

她第二次問出這一句話,車廂中的少女便一齊「哦」了一聲,恍然道:「莫非他就是這姓尹的徒弟?」

大姐的聲音越發低了,道:「是了。他既然是那姓尹的徒弟,而那姓尹的,又和祖姑……你們想,這不是奇怪嗎?祖姑為什麼要把他關起來呢?」

車廂中響起竊竊低語聲,似乎在猜測著這問題的答案,但附在車後的卓長卿,此刻心中卻已全部瞭然。

他知道這萬妙真君目的達到之後,怎會再和這其丑無比的溫如玉廝纏下去,自然從此就避不見面。

而醜人溫如玉一生寂寞,驟然落入這情感的陷阱,便不能自拔。

須知情感一物,就像山間的洪水似的,不暴發則已,一暴發便驚人,而且壓製得越久,暴發出來也就越發不可收拾。

這醜人溫如玉乍動真情,自然是全心全意地愛著尹凡。當她知道尹凡是在騙自己的時候,這強烈的愛,便自然變為強烈的恨了。

他心中感嘆著,轉目而望。小道旁樹木蒼鬱,山坡也越來越陡。他知道距離自己的目的,已不會太遠了。

一切猜測,一切等待,也即將有所結束。在這結束將要到來,卻未到來的時候,他的心情是緊張而興奮的。

車廂中久久都沒有聲音傳出來,他暗忖著:「這些少女此刻是在為她們的祖姑難受呢,還是在想著別的事?」

馬車顛簸更劇,車聲也更響。兩旁浸浴在夜色之中的林木,卻是死一般的靜寂,竟連一聲蟲鳴都沒有。

哪知——

靜寂的林木中,突地響起一聲斷喝:「停下!」

卓長卿但覺耳旁「嗡」然一聲,四面空山,似乎都被這兩字震得嗡嗡作響,只聽得:「停下……停下……」

不斷的回聲,在山中飄蕩著。

趕車的馬夫陡然一驚,呼哨一聲,勒住馬韁,八匹健馬一齊昂首長嘶,馬車緩緩倒退數尺,方自一齊停住。

車廂內連聲嬌叱,車門乍啟,十數條紅影,箭也似的竄了出來,口中喝道:「是誰?」

死靜的山中,傳出一個冷冷的聲音:「你們這些丫頭,難道都死了不成,有人坐在你們車子後面,你們難道都不知道嗎?」

聲音尖細高亢,在深夜中聽來,滿含森冷之意。

卓長卿心頭一凜,知道自己行藏已露,閃目望去,只見這些少女站在馬車兩側,似乎都被這突來的語聲驚得愕住了。

樹林之中,冷笑之聲驟起,另一個粗豪宏亮,有如鼓擊鐘鳴一般的聲音,一字一字地說道:「躲在車後的朋友,還不下來作什麼?」

卓長卿劍眉一軒,雙掌微按車身,身形突地衝天而起,左掌一圈,右掌當胸,飄飄落在車頂上,目光四掃,朗聲說道:「躲在樹林里的朋友,閣下也該出來了吧?」

紅裳少女們連聲嬌叱,轉身一望卓長卿,似乎都要掠向車頂。

哪知林木中又是一聲冷叱:「住手!」

叱聲方住,林木的陰影中,竟冷笑著緩緩走出兩個行容詭異的人來。

這兩人一憎一道,一高一矮,一瘦一胖。高的瘦如枯竹,一身嶙峋瘦骨,卻穿著一件寬大的袈裟,腰邊斜掛一口狹長的戒刀,驟眼望去,有如草扎木雕,全身上下,竟找不出一絲活人的氣息。

矮的卻肥如彌陀,一身肥肉之上,穿的竟是一件又緊又短的道袍,頭上道髻蓬亂,生像是剛剛睡醒的樣子,腰邊斜掛著的一口劍,也比常人所用短上一半,劍鞘烏光閃爍,非皮非革,非木非鐵,竟看不出是用什麼東西做的。

這兩人不但體態不同,神態各異,冷笑的聲音,也是一個尖細,一個洪亮。這兩個人並肩站在一起的笑聲,讓人聽了,不由自主地會從心底泛起一陣難受的感覺,就像是一個膽小的女子,突然見著一條細長的毒蛇,和一條肥胖的蜥蜴時的感覺一樣。

卓長卿目光動處,心中也不禁為之泛起一陣難以描述的難受之意,只覺這兩人形容之丑怪,真是普天之下,再也難以找出。

那些紅裳少女一睹這二人的身形,卻齊嬌喚一聲,躬下腰去,神態之間,竟像是對這兩個丑怪之人極為恭敬。

這一僧一道冷笑連連,眼角上翻,似乎根本沒有見到這些少女一樣,筆直地走到車前,抬頭向卓長卿望去。那肥胖道人「哧」的一笑,側首向那瘦僧人笑著說道:「原來是這麼一個漂亮的小夥子。老和尚,你大慨又要生出憐香惜玉之心了吧?唉,只可惜我殺人的癮又過不成了。」

笑聲之中,滿含淫邪猥褻之意,那「憐香惜玉」四字,更是用得不堪。卓長卿雖然並不甚了解他言中之意,但心中亦不禁勃然大怒,劍眉一軒,俯前厲叱一聲,朗聲喝道:「你們兩人鬼鬼祟祟地躲在林中,究竟意欲何為?看你兩人的樣子也像是武林中有頭有臉的人物,怎的說出如此——」

說到這裡,他語聲一頓,下面的「無恥」兩字,竟未說出。只因他雖然聰明絕頂,但正直純潔,又是初涉江湖,怎會了解這矮胖道人言語之中的不堪之意?是以他便也不知道矮胖道人方才所說的話,究竟是否無恥。

卻聽這矮胖道人又是「哧」的一笑,那瘦長僧人卻伸出一雙枯瘦如柴的手掌來,緩緩搖了兩搖,像是在阻止著這矮胖道人想說的話,一面用一雙此刻已自眯成一縫,那兩道吊額短眉下的三角怪眼,望著卓長卿,一面慢條斯理,陰陽怪氣地說道:「你這小娃娃,說起話來怎的如此不講理!明明是你鬼鬼祟祟地躲在人家車後,卻又怎的說起人家鬼祟了?」

他微一伸手,向卓長卿招了兩招,尖聲尖氣地接著又道:「下來!下來!老衲倒要問問你,你躲在人家車後,是想對這班女孩子非禮呢,還是——」

卓長卿大喝一聲:「住嘴!」

那些紅裳少女一齊伸手掩住櫻唇,像是忍俊不禁的樣子。

卓長卿這一聲大喝,雖然喝斷了這瘦長僧人的話,但他卻仍然毫不在意地接著說道:「無論如何,你這個年紀輕輕的小夥子,趴在人家車後,總沒有安著好心。若換了以往,就憑你這點,老衲就該將你一刀殺卻。但老衲自皈依我佛以來,心腸已比以前軟得多了,怎忍心將你一個生龍活虎般的小夥子,在還沒有享到人生樂趣之前,就冤冤枉枉地送了命——」

胖矮道人突地一聲怪笑,哈哈笑道:「我說你這老和尚動了憐香惜玉之心是不是?好,好,看在你面上,我不殺他就是。」

這一僧一道說起話來,就像是已將卓長卿的生死之事捏在掌心一樣。卓長卿不由心中大怒,方待厲聲叱責。

哪知那瘦長僧人突地怪眼一翻,目光凜然向道人瞪了一眼,冷冷說道:「你這老道怎的越老越不正經,哪裡還像個出家的人!」

紅裳少女一個個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出聲來。那矮胖的道人眼睛一眨,又聳聳肩膀,做了個鬼臉。

他面上肥肉累累,說話的時候,表情極多。那瘦長僧人面上卻連一絲肉都沒有,而且木然沒有任何錶情。

這兩人一陰一陽,處處都極端相反,卻不知怎的竟會湊到一處。但卓長卿知道自己此刻身入虎穴,這兩人形容雖怪異,但武功定必極高,也定必大有來歷,顯然就是醜人溫如玉請來的久已歸隱洗手的魔頭之一,是以見了他二人這種不堪入目的樣子,心裡並無一絲輕蔑之意,反而十分戒備,甚至連怒氣都不敢發作。要知道高手對敵,事先動怒,正是犯了武家中的大忌。

那瘦長僧人目光一轉,雙目又自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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