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河上的葬禮

固然,我信不信,於事無補,就算早已深信,也沒有這個力量,可以勸葉家祺回到芭珠的懷抱中去,但是我卻總有做錯了甚麼的感覺。

直到我要離去了,我才找個機會和家敏單獨在一起。

當家敏聽到我要到雲南去的時候,她哭了起來:「你為甚麼要到那麼可怕地方?為甚麼要去?」

我悵然地回答:「我也不知道我為甚麼一定要去,但是我卻知道一點:我實在是非去不可。家敏,你一定會明白我心情的,我實在非去不可!」

葉家敏哭了好一會,才緩緩地點頭道:「我明白。」

我苦笑了一下:「那麼,你別對任何人說起。」

葉家敏點了點頭,她忽然握住了我的手,望了我好一會,然後道:「衛家阿哥,如果你在那裡,也愛上了一個苗女的話,那麼,你千萬不要變心!」

她是囑咐得如此一本正經,我自然也笑不出來。

我道:「我明白了,我會寫信給你,我會將我的發展,逐點告訴你的。」──然而,我卻並沒有實現我的諾言,我一封信也不曾寄過給她,一封也沒有。

而當時,我和葉家敏分手的時候,我們兩人,誰都未曾想到,我們這一分手,竟會再也不曾見過面。

在我和葉家敏告別之後的第二天,我離開了蘇州。

半個月之後,我使用了各種各樣的交通工具,終於我來到了葉家祺到過的那條河邊,並且,還找到了他們曾駐足的那一個苗砦,和他們當時所住的房子。

那是一個十分神奇的地方,那條河十分寬,但是河水卻十分平靜,而且清澈得出奇,芭蕉和榕樹,在岸邊密密層層地生長著,各種各樣羽毛美麗得令你一見便畢生難忘的鳥兒,根本不怕人,而且不論甚麼花朵,在這裡也顯得分外地大。

那真是一個奇異而美妙的地方,如果人間有仙境的話,那麼這地方實在就是仙境了。

我之所以覺得那地方像仙境,不但是由於那地方的風光好,而且,還由於那地方的那種特有的平靜,在人和人之間,根本不必提防甚麼。

當時的苗人,可以說是全世界最淳樸,最肯助人,和最有道德觀念的人,(雖然他們有些道德觀念,在我們看來是可笑和愚蠢的),人們可以說是完人。

我就在葉家祺曾住過的那間屋中住下來,我向這個砦中的苗人,打聽葉家祺提到的那一族苗人的事情。可是接連幾天,我在他們口中,卻甚麼消息也得不到。

這些苗人,他們肯告訴你任何事情,但就是不肯和你談起那一族善於施蠱的蠱苗。

而且,當你提起蠱的時候,他們也絕不會巧妙地顧左右而言他,他們只是在突然之間停止講話,然後用驚恐的眼神望定了你,使你感到毛骨悚然。

我在苗人的口中,問不出甚麼之後,就決定自己去尋找。那是一個月圓之夜,我劃著一隻獨木舟,慢慢地向河的上游划去,我相信那正是葉家祺經過的途徑。

當我的獨木舟,划出了半里許的時候,突然在身後,有人大叫我,我回過頭去時,看到有兩隻獨木舟,正以極高的速度,向我追了過來,追來的獨木舟,是由四個人劃著的,而在舟上,另有兩個老者。

他們很快地追上了我,那兩個老者伸手抓住了我的獨木舟,道:「先生,你不能去,連我們都不敢去的地方,你絕不能去的,你是我們的客人,你不能去!」

我在來的時候,曾經過昆明,一個父執知道我要到苗區去,曾勸我帶多些禮物去送人,而我接受了他的勸告,所以我很快便得到了苗人們的友誼。

這時,那兩個老者,的確是感到我再向前去,便會有意想不到的危險,是以才趕來警告我的。我當然十分感激他們,但是我卻也不能接受他們的意見。

我只是笑著:「你們別緊張,我想不要緊的,我認識猛哥,也認識芭珠,我更認識他們的父親,我像一個朋友那樣去探望他們,不要緊!」

那幾個苗人,一聽到我提起了「猛哥」、「芭珠」這兩個人的名字,面色便變得難看之極,那兩個老者也鬆開了手,其中一個道:「你千萬要小心,別愛上他們族中的任何少女,那你或者還有出來的希望!」

我道:「謝謝你們,我一定會小心的。」

那兩個老者,這才又依依不捨地和我告別。有了他們這一番警告,我的行動自然更加小心,我一直向上游划去,夜越來越深,月色也越來越皎潔,河面上十分平靜,直到我聽到了那一陣歌聲。

那毫無疑問是哀歌聲,它哀切得使人的鼻子發酸!

我那時心情不好,但是也決不致於傷心流淚。可是,在我聽到了那一陣哀歌聲之後,我卻不由自主間,鼻子發酸,落下淚來。

我仍然向前劃著,而哀歌聲聽來也漸漸地真切。

那實在不是在唱歌,而是有許多人在肝腸寸斷地痛哭,令得人聽了,不得不陪著來哭,我抹了幾次眼淚,我將獨木舟劃得更快,向上游用力划去。

這時,已經是午夜,那夜恰好是月圓之夜,等到我的獨木舟,轉過了一片山崖之後,我已然可以看到河面上出現的奇景,我首先看到一片火光,接著,我看到了一隻十分大的木筏,足有廿尺見方。

在那木筏上,大約有七八十人,每一個人都唱著,用手掩著面,而在每一個人的身邊,都插著一個火把,所以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們哀痛欲絕的神情。

在木筏的中央,有四個少女,頭上戴著一種雪也似白的花織成的花環,她們正在唱著歌,她們一面唱歌,一面流著淚,而在她們的腳下,則躺著另一個女子,那女子躺在木筏上,一動也不動的,像是在沉睡。

木筏停在河中央不動,因為有四股長藤,系住了岸上的石角,而當我的獨木舟,越劃越近之際,木筏上幾乎沒有一個人注意到我在向他們接近。

當我來到離木筏只有十來尺之際,我已經看清,那躺在四個少女中間的女子,正是芭珠,芭珠的身子,蓋滿了各種各樣的鮮花,只有臉露在外面。

她的臉色,在月色下看來,簡直就是一塊毫無瑕疵的白玉,她閉著眼,她的那樣子,使人一看,就知道她已經離開人世,我的眼淚,立時便滾滾而下,那是我真的想哭,所以才會這樣流淚的。

我一面哭著,一面將獨木舟向木筏靠去,一直等到了一上了木筏,才有人向我看了一眼,向我望來的,正是猛哥,猛哥一看到了我,略怔一怔,想過來扶我。

但是,我卻用力一揮手,近乎粗暴地將他推了開去。

我像是著了迷一樣,又像是飲醉了酒,我直來到了芭珠的面前,然後,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樣開始的,我和著那四個少女的歌聲,也開始唱了起來。

本來,只是那四個少女在唱著哀歌,突然加進了我這個男人嘶啞的聲音之後,哀歌的聲音,聽來更是令人弦震地哀切,所有的人,也哭得更傷心了。

我唱了許久,然後,伏下身來,我用手指輕輕地撥開了芭珠額前的頭髮,在月色下看來,芭珠就像是在熟睡,像美麗得如同童話中的睡美人。

而如果我的一吻可以令得她醒來的話,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去吻她的,但是,她卻是不會醒的了。

而且,她是被我最好的朋友所遺棄的人,我心中的感情,實在很難形容。

我並不是一個好哭的人,然而,我的淚水卻不住地落下,滴在她的臉上,滴在她身上的花朵上,我不知時間之既過,直到第一絲的陽光,代替了月色。那四個少女的歌聲,才突然地轉得十分柔和起來。

我住了口,不再唱,也不再哭,沉醉在那種歌聲之中。

那種歌聲實在是十分簡單,來來去去,都是那兩三句,可是它卻給人以極其安詳的感覺,令人聽了,覺得一切紛爭,全都歸於過去了,現在,已恢複平靜了。

那四個少女唱了並沒有多久,太陽已然升起,河面之上,映起了萬道金光,那四個少女將芭珠的屍體抬了起來,從木筏上,走到了一艘獨木舟之中。

我還想跟過去,但是猛哥卻一伸手,拉住了我的衣袖。

他用一種十分平靜的聲音道:「謝謝你來參加芭珠的喪禮,但是你不能跟著去,只有聖潔的少女,才能令死者的靈魂,不記得在生時的痛苦,永遠安息。」

直到這時,我從一聽了哀歌聲起,便如著了迷一樣的心神,才恢複了清醒,我急急地問道:「猛哥,告訴我,芭珠為甚麼會死的?她可是──」

我本來想問「她可是自殺的」,但是我的話題還未問出口,猛哥已然接上了口:「她是一定要死的。」

我仍然不明白,追問道:「那,算是甚麼意思?」

猛哥的聲音,平靜得像是他在敘述一件許多年前的往事,他道:「芭珠用了心蠱,仍然未能使受蠱的人回心轉意,她自然只好在死中求解脫了!」

我用力地搖著頭,因為直到此時,我除非承認「蠱」的神秘力量是一件事實,否則,我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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