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可憐的新娘

我在歸途中,只是在想著,我應該用甚麼方法,來勸慰芭珠,然後,再送她回家去。

我雖然一夜未睡,但是我卻並不覺得甚麼疲倦,我只是催著車夫將車趕得快些。

不需多久,我已到了葉家的門口,我還未曾跳下車來,就覺得情形不對。

我從來也未曾看到過一些人的臉上有著那麼慌亂的神情,我看到許多葉家的男工和車夫,在毫無目的地走進走出。

大門口迎親的大紅燈籠,還一樣地掛著,然而那幾盞大燈籠,在這樣的氣氛之下,卻一點也不給人以喜氣洋洋的感覺。

我呆了一呆,下了車,付了車錢,所有的人,竟沒有一個看到我。

我抓住了老張的衣領,問道:「甚麼事?」

可是老張卻驚得呆了,他只是直勾勾地望著我,張大了口,他的舌頭在口中不斷地顫動著,卻是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我一連問了幾個人,都是這樣子,我不得不向前沖了進去。

我第一個遇到葉家的人是四阿姨,四阿姨正雙手抱著頭,在團團亂轉。她那種團團亂轉的樣子,看來實在是十分滑稽的。然而那時,我卻一點也笑不出來。

我來到了她的面前,叫道:「四阿姨。」

她的身子陡地一震,站定了再不亂轉,抬起頭向我望來,她一望到是我,雙手便緊緊地抓住了我的手臂,她抓得如此之緊,我感到了疼痛!

我像是已有預感一樣,竟立時問道:「家祺怎樣了?他怎樣了?」

四阿姨的身子發著抖,她要幾經掙扎著,才講出了三個字來:「他……他死了!」

我猛地掙脫了她,向葉家祺的新房奔去,我相信我那時的神態,比起別人來,一定好不多少。我事後甚至無法回憶起我是怎樣奔出那一段路的,我只記得,我跌過不止一交。

而當我來到新房門前時,我又看到了呆立在門前的葉財神。

葉財神是一個非常之胖的大胖子。這時,他仍然十分胖,但是他的樣子,就像是漏了三分之一空氣的氣球,他臉上的肥肉,可怕地盪了下來,像是一團揉得太稀的麵粉:

隨時都可以掉下來。

我也不理會他是我的長輩,因為他就擋在門前,所以我十分粗暴地將他推了開去,同時,我一腳踢開了門。

新房中沒有人,床上則顯然還躺著一個人,只不過那人的全身都被被子蓋著。

我兩步跨到了床前,揭開了被子。

我看到了葉家祺!

沒有人會懷疑他是不是一個死人,他可以說是我在許久許久以後,所看到的死人之中,死得最可怖,最令人心悸的一個。

他的雙眼,可怕地向外突著,七孔流血,面色青紫,有點像一氧化碳中毒而死的人的那種情形,他的全身都呈蜷縮之狀,我在一看之下,立時向後不斷地退了出去,我撞在葉財神的身上,葉財神那時,身子已坐在地上。

而當我俯身去看葉財神時,發現他也死了!

葉家父子在一日之間一齊暴斃。葉財神之死,醫生裁定是腦溢血。然而,葉家祺是怎麼死的,醫生卻說不出所以然來。

葉財神死了,葉家祺死了,四阿姨和葉老太太沒有了主意,葉家敏年輕還小,新娘子回娘家去了,一切主持喪務的責任,全落到了我的身上。

我先說服了葉老太太,堅決堅持要對葉家祺的屍體,進行解剖。

現在,再來敘述那幾天中的煩亂,是沒有意思的,屍體解剖是在葉老太爺落葬之後進行的,我也在解剖室之中,而進行解剖的醫生,都是第一流的專家和法醫。

解剖足足進行了六個小時,等到七八位專家滿頭大汗地除下口罩,走出解剖室的時候,他們的臉上都出現了不可思議的,一種極之怪異的神色來!

他們退到了會議室中,但是卻沒有人出聲,我忙問道:「怎樣了?各位可有甚麼發現?他是怎麼死的,致死的原因是甚麼?你們怎麼全不出聲?」

我對這些專家的態度,可以說是十分不禮貌。

但是,他們之中,有好幾位是我父親的好友,別的也全是這幾位舉薦來的,而他們這時所表現的沉默,也的確令人心焦,是以我想,我的反常態度,一定是可以獲得他們的原諒。終於,有人出聲了。

出聲的是一位滿頭紅髮的德國醫生,他用聽來十分平靜的聲音道:「毫無疑問,他是死於嚴重的心臟病,和嚴重的心臟血管栓塞,自然致死。」

我幾乎要直跳了起來。

但是,在我的反駁還未曾開始時,那德國醫生已經先說了,他說的正是我要責問他的事,他道:「可是,我們看過他生前的一切有關健康的記錄──」

我高叫道:「他是一個十分健康的人,他壯健如牛!」

那德國醫生立時表示同意:「你說得不錯,從他心臟受損害的情形來看,他存在著心臟病,至少也應該有十年以上的歷史了,但事情卻不是那樣!」

另一個專家接了口:「事實上他的心臟,絕無問題,造成他心臟的損害,似乎是一夜之間形成的,而何以一夜之間,會使他從一個健康的人變成了病者呢──」

我大聲問道:「為甚麼?你說,是為了甚麼啊?」

那位專家抱歉似地看了我一眼,道:「很抱歉,年輕人,我只能說,我們只能說,不知道,不知道是為了甚麼,現在醫學的水準,還是太低了!」

不知道,不知道為了甚麼,這就是屍體解剖後得到的唯一答案了,葉家祺的死因獲得肯定,但何以會有這個死因,十餘個專家的答就是「不知道」!

我當時真想大聲告訴他們,我知道,我知道葉家祺為甚麼死:他中了蠱,但是我只是嘴唇掀動著,卻一個字也未曾講出來,因為那實在太滑稽了,我就算講了出來,會有人相信我所說的話么?

我默默地退出了休息室。

別以為我忘記了芭珠,在出事之後一小時,我就曾叫葉家敏快點去找芭珠,但是家敏回來告訴我,芭珠已經不在了,她顯然在我一走後就離去了。

我也曾自己立即去找過她,可是也沒有結果,而接下來,由於我需要照料喪事,是以無法進一步找她。

而那時,當我從休息室中出來之時,我的心中已有了決定,我要去找芭珠,葉家祺是死在她手中的,她如此美麗,然而,她卻是一個美麗的女兇手!

雖然,在現代法律上的觀點而論,我對芭珠的控訴,一點根據也沒有,事實上,當晚芭珠和我在一起,而葉家祺之死的死因也是肯定的,而且,也不會有甚麼法官和陪審員,會相信有「蠱」這件事。

然而,我還是要去找芭珠。

我不以為葉家祺拋棄芭珠的行為是正當的,但是,我也以為葉家祺絕不應該受到死的懲罰,而且,因為葉家祺之死,多少人受了害,葉財神甚至當場因為驚恐交集而腦溢血死去了,我已經下定決心,要揭露那所謂「蠱」的秘密,使它不能再害人!

我回到了葉宅,向葉老太太,四阿姨等人,報告了解剖的結果,我當然加了一些謊言進去,我說葉家祺是早有嚴重的心臟病的,只不過並沒有檢查出來,新婚使他興奮,也使他的心臟病發作云云。

我的話,其實並不能使他們的傷心減輕些,我告辭出來,我決定去看一看王小姐──本來她應該是葉家祺的新婚太太,但現在卻只好如此稱呼她。

我之所以要去見她,是因為她是當晚和葉家祺在一起的唯一的人,而且,葉家祺的死亡,也是她第一個發現的,所以我要知道葉家祺死前的情形,要必須找她。

我的造訪,使王家的人,感到十分之尷尬和難以處理。這可以想家,他們是有名望的人家,女兒嫁出去一夜,新郎便突然死了,他們女兒的地位如何呢?

我想,他們在商量是不是讓王小姐來見我,化費了很多時間,以致我在豪華的客廳中等候了許久。

然後,王家的一個人(我不知道他的身份)出來,十分客氣地請我進去,我在一間十分精緻,一望而知是女子的書房中,又等了片刻。然後,我才看到那位不幸的王小姐,走了進來。

王小姐是典型的蘇州美人,十分白皙,而這時候,她臉色蒼白得可怕,我站了起來,道:「王小姐,請原諒我冒昧來訪。」

她聲音低沉,道:「請坐。」

我坐下來,她在我的對面坐下,看她的樣子,像是勉強想在她蒼白的臉上,維持一個禮貌的微笑,但是,卻在所不能,她略略偏過頭去:「你是家祺的好朋友,我聽他講過你好幾次了。」

我在想著,我應該如何開口才好。但是,我發現不論我的措詞如何好法,我都不能避免引起她的傷心,是以我決定還是直截了當地照直說的好。

我咳嗽了一下:「王小姐,我要請你原諒我,因為又要你想起你絕不願意再想起的事情來,那實在十分抱歉。」

她苦笑著,緩緩地搖了搖頭:「不要緊的,你說好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