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回 南湖煙雨

嘉興。

三塔灣的景色,在晚秋,秋風落葉,夕陽雲煙,它是蒼涼而美麗的,而此刻——

此刻是暮春,暮春的三塔灣,清水漣漪,綠陰青波,如果是黃昏,斜陽將小河邊三座並不甚高的寶塔的塔影,長長地印在鶯飛草長的大地上,那色彩的美麗諧和,景物的清幽美麗,更是無與倫比。

西去三塔一箭之遙,聳立著參天的丹楓黃柏,林木隱映中,紅牆丹楹,便是京祀千秋岳穆王的「岳王廟」。午時,暮春的驕陽,已有了幾分燠熱之意,岳王廟石階前,卻寂然佇立著一個錦衣華服,風姿如玉的少年。

他負手而立,目光如剪,顧盼之間,神采照人,但是在他那一雙斜飛入鬢的劍眉之中,卻似隱含著一種等待的沉鬱。

他在等待著什麼?

再去岳王廟一箭之遙,在那清水流波的城河之邊,也有著一座廟宇,廟內聳立著一根石坊巨柱,柱上赫然有血痕宛然,謠深入石!這——

便是血印寺,含蘊著一段壯烈、凄慘而又動人的故事的血印寺。

血印寺外,聲聲馬嘶。

一排綠陰樹下,系著七匹健馬,馬上鞍轡鮮明,顯見得馬主不是高官貴紳,便是江湖大豪。

血印寺內,聲聲人語。

正殿石階前,傲然佇立著兩個身軀瘦長、目光如鷹的漢子,其中一人,右臂空空,一隻衣衲,縛在腰間的絲絛上,眼望著寺東那根石坊巨柱,正在凝神傾聽著肅然站在他們對面的一個面如滿月的僧人口中所說的故事。

還有五個年輕力壯,神色剽悍的長衫漢子,垂手恭立在他們身後,這五人目光流轉,東張西望,心神卻不知在想些什麼,但臉上卻極力作出恭謹的神色來,顯見得是那兩個瘦長漢子的弟子家奴。

他們不問可知,便是揚名河朔的武林大豪「河朔雙劍」汪氏昆仲和他們的五個弟子。

那面如滿月的僧人,身穿著一身月白僧衣,不但衣履整潔,而且神態清俊,吐屬俊雅,正是這種名跡勝境中駐錫僧人通有的形狀,此刻他一手挽著一串檀木佛珠,一手遙指著那石坊巨柱,娓娓說道:「數十年前,倭寇白海上來,劫襲東南數省,而嘉興被禍尤烈,嘗掠貨財婦女,貯於敝寺之中,再率眾往攻桐鄉。」

他垂目長嘆一聲,又道:「那那時貧僧雖還未人世,但聽得諸師相告,數百婦女,在寺中日夜悲泣,慘不可聞,此時敝寺方丈,乃妙諦祖師,妙諦祖師上禮天心,聞之惻然,遂醉守者,開門放之,令各取金逃去。

「婦女中有言恐累及祖師者,祖師云:『吾以一身而救數百人之命,雖死何傷。』於是眾皆羅拜,四散而逸!」

「河朔雙劍」雖乃生性陰鷙的武林梟雄,但此刻亦不禁為之聳然動容。

汪一鳴長眉一展:「這妙諦禪師,倒是個磊落丈夫。」

那僧人長嘆一聲,接道:「當時祖師弟子皆勸祖師同逃,祖師曰:『不可,吾若一走,則追者立至!』竟獨留以待之,既而守者酒醒,知而亟詢,祖師便道:『適見韋尊者以寶杵擊門開,導之使去,吾不敢阻也。』唉——佛家雖戒妄語,但祖師具大慈大悲之心,自當別論,守者素畏鬼神,聞言色變,且正病酒,弱不能行,竟監守祖師,以待寇歸。」

他語聲清朗,語句更典雅動人,娓娓道來,連那五個心猿意馬的年輕漢子,聞之也不禁動容。

他長嘆又道:「未幾倭寇歸來,知婦人仍祖師所放,因重笞守著,而縛祖師於石柱,叢矢射之,祖師乃西歸,寇復堆薪焚之,寇平之後,受祖師大恩者,拾祖師骨燼葬於寺後,唉——那石柱之上,自此血痕印石,至今數十年矣。」

「河朔雙劍」一齊隨著他的手指望去,望見那石柱上的血痕,不禁個個色變,想到自己的一生所為,半晌說不出話來。

就在這寺僧娓娓敘說的時候,寺外城河中,突地駛來一艘快艇,其急如矢,船上佇立著一個長身玉立的少年,竟是一身金衫,春風吹起他飛揚的他角,望來直有如一株臨風之玉樹。

這小舟破浪急行,過血印寺,去三塔寺,岳王廟前的華服少年,目光敏銳,一眼望到這金衫少年們所乘的快艇,神色微微一變,袍袖微拂間,身形突地飄飄退後一丈,卻見這艘快艇在三塔寺前的河灣一轉,又復迴轉頭來,在岳王廟前微一停頓,便又向血印寺急駛而去。

寺僧話方說完,「河朔雙劍」正自垂日唏噓,寺門外突地如飛閃人一個人來。

這人身材頎長,面目英挺,但眉宇之間,卻帶著幾分煞氣,雙目之中,也不時閃動著逼人的眼光。

他竟就是方才佇立船頭的那金衫少年。

這金衫少年一入廟門,目光一轉,見到了「河朔雙劍」,面上立刻泛出喜色,三腳兩步,跑了過去,突地恭身一禮:「拜見兩位汪師叔!」

「河朔雙劍」似乎為這少年突然而來的舉動為之一怔。

但這金衫少年立刻又道:「小侄奪命使者鐵平,奉家師之命,前來尋找兩位汪師叔,小侄一路打聽,知道兩位師叔在嘉興歇腳,小侄便趕到嘉興,又聞得兩位師叔到三塔灣來踏春,小侄便趕到三塔灣,卻不見兩位師叔人影,後來見到寺外的七匹坐騎,才想到兩位師叔或者在這裡,便立刻趕來拜見!」

他一口氣說到這裡,方自喘了口氣,言下頗為自己辦事的能力得意,卻不知自己言語之中,已有疏忽,犯了人家大忌。

「河朔雙劍」面目陰沉,一直木然聽著他的話,此刻這兄弟兩人竟個個雙目一翻,長眉軒立,神色之間,隱含怒意。

汪一鳴竟冷哼一聲,冷笑道:「奪命使者——哼,閣下此來尋找我兄弟,想必是那『毛大太爺』要閣下來奪我兄弟兩人之命的了——大哥,你說可是?」轉過頭去,面帶冷笑,竟再也不望那奪命使者鐵平一眼。

「奪命使者」鐵平微微一怔,立刻賠笑道:「兩位師叔言重了,莫說家師絕不會有此意,便是小侄也萬萬不敢在兩位師叔面前放肆,兩位師叔如此說,小侄真恨不得一頭撞死——」

江一鵬冷「哼」一聲:「閣下既有此意,就一頭撞死好了,我兄弟絕無阻攔之意!」

他又自冷笑一聲,隨手掏出一錠銀子,交給寺僧,一面又道:「多承大師費心,區區一錠銀子,還望大師替我等在佛前進香。」袍袖一拂,轉身向寺門外面大步走去。

那寺僧見了他們的神色,心中本已在嘀咕,此刻接了銀子,連忙合掌稱謝,目光抬處,只見那金衫少年獃獃地站在當地,面上陣青陣白,那寺僧暗中一笑,也亦轉身走了進去。

靈蛇毛臬自己門下的十大弟子,不但武功高強,而且俱是能言善語,風度英挺的英豪少年!

這「奪命使者」鐵平,在十大弟子中,又算是佼佼人物,平時常以周郎自命,自稱自己的確是文武雙全的少年豪客。

但他此刻獃獃地站在當地,竟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見那「河朔雙劍」在他們五個弟子擁護之下,已將走出寺門。

他暗自透了口氣,大步趕了過去,橫身擋在門口,滿臉堆下笑容。

哪知汪一鳴卻又冷哼一聲:「閣下又要怎地?難道那毛大太爺真的不肯放過我們,我倒要看看毛大太爺除了有個好女兒之外,還有多少個好徒弟?」

他兄弟兩人在西湖畫舫之上,吃了毛文琪一個大虧,他兩人生平恃強傲物,哪裡受過這種氣,竟連毛臬那裡都不去了,準備折回河朔。路過嘉興,為南湖煙雨所醉,竟在那裡待了數月,此刻心中仍然耿耿於懷,再加上這苦尋許久的「奪命使者」找到他們之後,一時大意疏忽,忘形說出自己的綽號,他兄弟兩人心中本已不忿,再經如此一來,便毫不客氣地發作出來。

這「奪命使者」鐵平此刻心中雖亦不忿,但面上卻絲毫不敢顯露。

「家師本不知道那件事,後來知道了師妹在西湖上冒犯了兩位師叔,就趕緊特地命弟子前來賠罪,還望兩位師叔大人不計小人罪,看在敝師妹年輕不懂事的分上,饒她這一遭,請兩位師叔無論如何回杭州去一趟,不然——唉,不然弟子真的無法交代,家師只怕又要當弟子在哪裡得罪了兩位師叔哩。」

汪氏昆仲對望一眼,那汪一鵬右臂被折之後,性情越發偏激,聞言又自冷笑一聲道:「年輕無知,哼!饒她一遭——哼!我兄弟這可不敢當,像令師妹那樣的少年英雄,女中豪傑,我兄弟只望她饒饒我們就不錯了。」

汪一鳴生性卻較沉穩,心念一轉,道:「這些事且不去說它,令師要我兄弟到杭州去,不知是為了什麼呢?」

他心念轉處,一來和靈蛇毛臬到底相交多年,再來他也不願得罪此人,是以此刻言間語氣,便和緩得多。

鐵平是何等人物,察言觀色,立刻覺察出來,喜道:「這個小侄也不知道,但家師——」

汪一鵬冷笑一聲,截斷了他的話:「令師近年貴人多忘,還將我兄弟這等老朋友放在心上么?他既然知道我兄弟在嘉興,難道他自己——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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