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震仰盂

公元前209年秦二世胡亥元年沛豐邑中陽里

才三歲的劉盈,腳踏草鞋,身穿破布麻衣,手中拿著剛從林間撿的松果,跌跌撞撞地在山間行走著。

他其實也不想一個人走在這麼荒涼的山裡,但他父親已經好久沒有回家,母親多日前孤身一人去尋。後來母親便甚少歸家,就算回來也是收拾錢糧然後在離開。鄰居們都說他父親因為私放役徒,犯了大罪,才藏在山裡不敢回家的。

可他父親不是亭長嗎?

劉盈扁了扁小嘴,決定要自己去找父親,雖然姐姐說父親多長的山理他們家很遠,但他還是偷偷跑出來了。

此時正是盛夏之際,林間雖然陰涼一些,但仍然酷熱難當。抹了一半臉上的汗水,劉盈覺得喉嚨有些乾渴,便毫不浪費地舔了舔掌心的汗珠。

鹹鹹的,好像更渴了……

左右環顧了一下,劉盈眼尖地看到前面的山林間影影綽綽坐著一個人,他邁著小短腿走了過去,注意到那人正捧著一個盂碗,低頭看得專註。

因為那人是席地而坐,所以劉盈也很容易地看到那個盂碗之中,空空如也,什麼都沒有。

盂是裝飯和盛水的器具,劉盈是認得的,因為自己也有一個小盂碗。但這個盂非常精美,是髹(xiu)漆成器,內里是鮮艷朱紅的赤漆,外面是尊貴的黑漆,還用赤漆繪以雲紋。黑紅是當下最有身份的顏色,即使母親呂雉的家境較好,帶來的嫁妝非常可觀,劉盈也沒有見過如此精緻的盂碗。

可是就算是這樣精緻的讓人移不開目光,現在在劉盈看來也不敵一碗水珍貴。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這個人,發現他渾身污濁不堪,也不知道在外面流浪了多久,和他手中那一塵不染的盂碗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人頭髮散亂,又低著頭,所以看不清面容,但劉盈覺得他應該年紀不大。因為姐姐說過他這樣的小孩童叫垂髻之年,頭髮是隨意垂下,姐姐說等他長大了才能把頭髮梳上去,才叫及冠。

劉盈有些失望,因為他發現這人身上除了手中的漆盂外,沒有任何包袱。摸了摸自己癟癟的肚子,劉盈覺得他還是打道回府的好,運氣好的話還能趕上晚上姐姐做的饃饃。看來父親說的沒錯,再大的雄心壯志,都要拜倒在吃喝拉撒之下。

在走之前,劉盈還是好心地對那個人說道:「快點回家吧,山裡會有妖怪吃人的!」

小劉盈剛奶聲奶氣地說完,一陣山風正好吹過,讓他打了個哆嗦,更加害怕起來。他立志離家出走去找父親的時候,自信滿滿,現在卻打退堂鼓了,才想起姐姐說的這句話,更讓他瑟瑟發抖。

而且同時有一個念頭無法抑制地從心頭升起,難道眼前的這個人就是妖怪?

劉盈渾身僵硬,想要離開卻不只是因為饑渴還是害怕,竟無法挪動腳步,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人緩緩地抬起了頭。

在看清那人真面目的時候,劉盈更加驚怖了,那人年紀並不大,臉容清秀,一派書生之相。但此人脖頸之處竟有一道還未癒合的傷口,像是被人橫砍了一刀,猙獰的傷口從破舊的衣衫領口延伸而出,是怎麼也遮掩不住的。

劉盈覺得山野精怪不可能淪落到這種地步的,此時秦二世暴政亂天下,各地流民四起,也許是他遇到了什麼事才逃入山中的。劉盈雖然年紀小,但卻因為姐姐教導得好,便好心的建議道:「沒地方去嗎?不如去我家也可。」

那年輕的男子雙目本已死灰,聽到了劉盈這句話後,才緩緩地眨了下眼睛,扯了扯嘴角吐出幾個字:「不用,多謝。」聲音晦澀嘶啞,像是許久都不開口說話的樣子。

劉盈見他說話,好奇心便壓過了恐懼,指著那人手中的漆盂道:「這漆盂是你的嗎?」這其實也不能怪劉盈之一,因為看這人如此落魄,卻又拿著如此珍貴的漆盂,實在是很詭異。

那年輕男子並未回答,反而問道:「汝知何為漆器?」

劉盈歪著頭,他周圍的人說話都沒有這麼文縐縐的,但好歹也能聽懂這人說的是什麼。什麼是漆器?他疑惑的搖了搖頭。漆器都是很神奇的存在,又輕又結實,那麼光亮誘人,宛若珍寶。

「阪有漆,隰有栗……虞舜做食器,斬山木而財之,削鋸修之跡,流漆墨其上……禹作為祭器,墨染其外,朱畫其內……」也許是找回了說話的感覺,那人越說越流暢,聲音也越來越大。雖然依舊嘶啞,卻透出一股凌冽的味道,在山林間順著山風傳出去很遠,隱隱還有迴音出現,劉盈其實十句有九句都聽不懂,但他覺得這聲音抑揚頓挫很好聽,便連一時的饑渴都忘記了,眨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聽得異常仔細。

「知曉周易否?」那年輕男子忽然話題一轉,反問道。但他也沒指望只有兩三歲的劉盈能回答他的這個問題,略一停頓之後便續道:「周易有八卦,乾三連、坤六斷、震仰盂、艮覆碗、離中虛、坎中滿、兌上缺、巽下斷。這八句並非簡單地為了記誦八卦的卦象。」

劉盈似懂非懂地聽著,禮貌地並沒有插話。

「周文王姬昌不僅寫了卦辭與爻辭,連這八卦每一卦代表的器物也都造了出來。」年輕的男子輕嘆了一聲,用手指摩挲著漲中的漆盂,「這就是震仰盂。」

「震仰盂?」劉盈不解地重複道,這個漆盂看起來是珍貴,但沒想到會有一個這麼古怪的名字。

「震卦的卦象,神似一個正著放的盂。震卦一出,乃動搖國之根本……」年輕男子忽然喉嚨復而嘶啞,捂著嘴重重地咳嗽了起來。

可能由於喉嚨的傷口還未全好,劉盈可以看到那猙獰的傷痕中還透著血絲慢慢滲出。那男子手中的漆盂也沒有拿住,掉落在地,骨碌碌地滾到了劉盈面前。

「你……你還好吧?」劉盈忍不住撿起那個盂碗,打算還給那個年輕男子,但他卻感覺到手中的重量一沉,差一點拿不住那盂碗。他低頭一看,卻見盂碗之中,竟憑空出現了滿滿的一盂清水!

劉盈一時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剛剛這漆盂在那男子手中時明明是空的,為什麼他剛撿起來就裝滿水了?

那年輕男子表情複雜地看著劉盈手中的震仰盂,半晌之後長嘆了一聲道:「善待此物,莫讓其再墜地而震之了。」

「啊?」劉盈莫名其妙地抬起頭,卻見那男子已經站起身,踉踉蹌蹌地朝山林的更深處走去。

劉盈捧著那漆盂,往那男子的方向追了幾步,就再也看不到那人的身影了。低頭看著漆盂中的清水小劉盈忍了又忍,終於低下頭嘗試地輕抿了一口。

甘甜潤喉,劉盈眨了眨大眼睛,捧著漆盂咕嘟咕嘟地喝了個乾淨。

可是漆盂中的清水復而又出現了,還是滿滿的一盂,劉盈為之愕然。雖然年紀小,但他也知道普通的盂碗里是不可能不斷溢出清水的。難道剛剛那個男子之前低頭失望地看著這漆盂,是因為在他手上,已經不能再出現清水了嗎?

小劉盈並沒有多少時間來研究這個問題,他姐姐隨後就找了來,還要把他拎起來一頓胖揍,小劉盈馬上獻寶似的把手中的漆盂和自家姐姐分享。

說來也奇怪,只要漆盂在劉盈手中,便是一滿盂的清水,但在姐姐劉樂的手中,便是一個普通的盂碗。

劉樂今年已經九歲,早熟得不像是普通女童,小劉盈把他和那個年輕男子見面的事情說得磕磕絆絆,她也看得出來這漆盂頗有些來歷,便叮囑自家弟弟收好,不要和其他人說。

「連爹娘也不說嗎?」小劉盈歪著頭問道。

「等他們歸家吧……」劉樂摸了摸自家弟弟柔軟的發頂,也想著這件事必須要跟父母說一下。

兩姐弟想得很美好,但現實卻很殘酷。過了沒多久,便有消息傳來,說他們兩人的父親劉邦,在芒碭山斬白蛇起義,反了!

其實在陳勝吳廣大澤鄉起義之後,這世道就亂了。劉邦在沛縣的人緣極好,有許多朋友聞言紛紛前去投奔,劉樂劉盈姐弟也有親戚鄰里幫忙照看。生活依舊繼續著,只是劉盈多了個小秘密,時不時就會把那個漆盂拿出來看看,喝幾口甘甜的清水便會高興好幾天。

他們的父親再也沒有回來過,母親回來過幾次,又匆匆離開,兩姐弟在之後的幾年間斷斷續續地聽到關於父親的消息。什麼進軍咸陽、鴻門宴、分封巴蜀漢王……之後,便是彭城大敗。

沛縣一片大亂,傳說霸王項羽即將血洗沛縣,一時謠言四起,誰都不知道真正發生了什麼事,眾說紛紜。已經十二歲的劉樂偷偷帶著六歲的劉盈躲入山林之中,兩姐弟走得匆忙,乾糧並沒有帶多少,更遑論水了。虧得劉盈還抱著那個漆盂,兩姐弟才不至於在林間渴死。

劉盈隱約記得,他們現在所在的山林正是當年他和那名年輕男子相遇的地方。兩姐弟互相扶持地在林間躲了書人妻,終於等來了一輛馬車。

父親離家的時候,劉盈年紀還小,早就不記得父親的相貌了。但劉樂依稀有印象。,所以驚喜地拽著弟弟上前相認。原來劉邦彭城大敗,便往沛縣想接了家人一起逃,但妻子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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