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獨玉佛

公元465年

拓跋弘理了理身上的袍服,他還是喜歡他們鮮卑一族的胡服窄袖衽袍,簡單又幹練,可是皇后喜歡漢服,今天派人召他晉見的時候,婢女便特意讓他穿上這種寬袖濡服。

對了,已經不是皇后,而是皇太后了。

拓跋弘看著面前的佛堂大門,怔怔地停下腳步。

三歲就被封為皇太子的拓跋弘,今年才十二歲。他的父皇拓跋濬卻在日前病逝,明日便是他的登基大典了。

雖然年紀還不大,但被稱為幼而神武聰睿機悟的拓跋弘知道,身為魏朝的皇帝,是將要承擔起多大的責任。

為什麼父皇才二十六歲便狠心拋下他不管了,拓跋弘低著頭,有些茫然地想著。

魏朝有著立子殺母的習俗,為了防止外戚妻族干政,當年三歲的拓跋弘被立為太子之後,他的母妃便被賜予了一條白綾。拓跋弘至今仍舊記得,母妃那既自豪又眷念不舍卻又夾雜著几絲怨恨的目光。

他的母妃只有一個,所以儘管拓跋弘嘴上稱馮皇后為母后,但心底卻並不承認這個稱號。

真是太好了,現在可以管她叫太后了。

拓跋弘自嘲地笑了笑。

「宏兒,汝來了?」佛堂內,傳來一聲溫柔似水的女聲。

拓跋弘一凜,又下意識地整了整袍服,才輕輕地推開了佛堂的大門,濃重的檀香味撲鼻而來。

一個無限美好的女子的背影隨著佛堂大門的開啟,緩緩地映入了他的眼帘。馮綺正直挺挺地跪在佛像面前,穿著一身素白的孝服,寬袖短襟,下穿搖曳的長裙,在長裙的外面還附加著一條緊束在腰間的短裙,把她纖細的腰肢完美地勾勒了出來。她如雲的秀髮只是簡簡單單的用一條白頭繩綰在了腦後,帶著一朵白色的絹花,垂下的一些發梢還帶著焦黑燒卷的痕迹。

拓跋弘收回了目光,在昨日父皇按照鮮卑一族的習俗,進行焚燒生前衣服的儀式時,馮綺直衝了過去,打算與父皇同去。虧得從太武帝那一代就服侍皇族的內侍總管尚邪發覺,才把她救了回來,否則就不是燒焦了幾縷頭髮那麼簡單了。

拓跋弘當時其實並不意外,父皇和馮後之間偕鴛效鴦的濃情蜜意,他這個最接近他們的人,其實是看得最清楚的。但他總是無法把馮綺當成他的母后。

忘不了自己的母妃是一個原因。還有,就是馮綺真的沒有大他多少歲。她的祖父便是前朝北燕的最後一位皇帝,被魏朝推翻後,她便作為罪逆之女,在很小的時候便入宮服役,被剛死了母妃的他看中,留在身邊當了大宮女。可是這個十一歲就成為了父皇的貴人,十四歲就登上了中宮皇后的寶座的女子,拓跋弘真不知道是應該慶幸她並沒有生下父皇的孩子,還是覺得這樣手段高超的女子,應該生下個太子,按照魏朝習俗被賜死的好。

隱約在久遠的記憶中,在芙蓉花叢中,那個一閃而過的瑰麗面容……拓跋弘恍惚了一瞬間,依稀還以為她還是那個服侍他的天真宮女,而他還是那個不諳世事的孩子。

「弘兒見過太后。」拓跋弘斂去眼中的複雜情緒,乖順地拜服在地。

佛堂的大門在他的身後緩緩合上,帶走了全部的陽光,整個佛堂內顯得有些陰冷起來。

「弘兒,起來吧,汝以後便是這魏朝的皇帝,不用再向任何人下跪了。」年輕的馮綺充滿了感嘆,夜鶯般的聲音在空曠的佛堂中飄忽不定。

拓跋弘站起身,向前走了幾步,看著跪在蒲團上的馮綺,和她身邊一個明顯為他準備的空蒲團,挑釁般地反問道:「那佛祖就受得吾一跪?」

馮綺喟嘆了一聲,輕低螓首,默念了一句告罪,便揚起了頭,眼中含笑地看著拓跋弘,縱容地笑道:「佛祖又不是人,自然受得起汝一跪。」

當看到馮綺的容顏時,拓跋弘的呼吸立刻一滯。馮綺的容貌是絕代風華,否則也不可能在只有十一歲的時候便讓父皇破例納入後宮。現在她正是一跪女人生命中最美好的時節,再加上幾分喪偶的脆弱,幾縷碎發垂落耳畔,一雙鳳目還帶著痛哭後的微紅,那張蒼白精緻的臉容,就連見慣了她的拓跋弘也無法直視,胸中有股陌生的情感像是破了土的嫩芽,無法阻擋地冒了出來。拓跋弘連忙跪在了面前的蒲團下,低頭虔誠地向面前的佛龕扣了個首。他父皇信奉佛教,甚至修建了雲岡石窟,所以拓跋弘對禮佛並不陌生,只是這間佛堂他從未進來過,但一時倉促之間,他也未有時間打量。

「弘兒,明日汝便會登基為皇,這間佛堂,也會屬於汝了。」馮綺淡淡地說道。

拓跋弘聽出她話中有話,不解地抬起頭,卻不經意間掃過佛龕上供奉的佛像,不由得呆住了。

原因無他,因為他分明看到,在裊裊的佛香中,那尊只有一寸高的玉佛居然是破碎的。一道無法修補的裂痕從佛像的頸部裂開,讓一尊玉佛身首分離,就算是強制地擺在一起,也透著一股無法形容的怪異。佛像的面容依舊是溫和慈善的,但那裂開的痕迹卻猙獰無比。

從來沒見過有人會供奉一尊裂開的佛像。

拓跋弘驚疑不定地向四周看去,發現在這偌大的佛堂中,竟只是供奉著這一尊破損的玉佛。

「這尊玉佛,玉質出自獨山,便被稱為獨玉佛。獨玉乃四大玉之一,產自南陽,在商朝晚期便有開採記錄。這尊獨玉佛,是有人在多年前送給太武帝的。」馮綺轉著手中的紫檀佛珠,微合雙目,輕柔地解釋道。她的面容秀麗娟美,面帶慈悲的表情,更是像極了悲天憫人的觀世音菩薩。

「太武帝?」拓跋弘聞言一愣,太武帝便是他父皇的祖父,終於統一了北方,結束了歷時一百多年的十六國分裂局面,與南方的劉宋政權並立,形成了南北對峙的局面,魏朝也從此被南人稱之為北魏。太武帝威名遠播,其中令南人尤其震驚的事件,卻是「太武滅佛」的命令。

在太武帝的統治時期,所有五十歲以下的僧尼必須還俗,佛圖形象以及佛經全部被擊毀焚燒,許多年老頑固的僧尼甚至被坑殺,整個魏朝上下,禁談佛字。這樣的舉措,拓跋弘雖然不贊成,但也知道太武帝的用意。北魏剛剛一統北方,各地流年征戰,百廢待興,自然是沒有多餘錢糧去養著那些不耕作的僧尼。雖然佛法有利於愚民統治,但有些僧侶夸誕大言,超越了王法之上,太武帝殺伐果斷,自是不能容忍。

這樣的太武帝,居然還有人敢送他獨玉佛?應該是頒發滅佛令之前送的吧?拓跋弘有些理解地看著這破損的佛像,心想這肯定就是太武帝摔壞的。

馮綺自然是知道拓跋弘在想什麼,輕笑一聲道:「這佛像,是太武帝頒發滅佛令之後,有個年輕人送到他手上的。」馮綺陷入了久遠的回憶中,她當年的年歲也並不大,但那一幕卻依稀記得很清楚,「那個人對太武帝說,滅佛令下得太過了。會遭到上天的報應的。如果能供奉這尊獨玉佛,說不定可以挽救太武帝做下的冤孽。」

「這……」拓跋弘無言以對,他自然知道這番話說完之後,會發生什麼,「然後這尊獨玉佛就被摔裂了嗎?」

馮綺輕輕地點了點頭,長嘆一聲道:「那名年輕人當時看著地上身首分離的獨玉佛,惋惜地說道,因太武帝身懷無上殺繆之氣,所以這冤孽只能報應到他的後人身上。以後魏朝所有的皇位繼承人,都無法活得太長久。」

拓跋弘睜大了雙目,這也太荒謬了。可是他突然想到他父皇才二十六歲便英年早逝,本來想說些什麼的唇動了動,卻什麼都沒說出來。

馮綺捏了捏手中的佛珠,話語中參雜了些許茫然:「那個年輕人當時便被太武帝下了死牢,可是後來卻在行刑前無緣無故消失了。太武帝還大發了一頓脾氣,因為事情太過於蹊蹺,這獨玉佛當年被汝爺爺,也就是後來的景穆帝收了起來。」

拓跋弘艱難地深深吸了一口氣,本來很甜美的檀木香氣,此時聞起來卻有些讓人難以呼吸。他知道這位景穆皇帝,還是在太子的時候,便莫名其妙地死去了,當時只有二十三歲。所以才在他父皇登基之後被追封為景穆皇帝。

「弘兒,哀家今日喚汝前來,並不是為了其他事。」馮綺幽幽地嘆了口氣,「這冤孽已經如同詛咒般應驗了兩代,汝即使不信,也需注意著點。」拓跋弘想到父皇登基之後,便立刻廢除了太武帝的滅佛令,不顧國庫空虛,下令修建雲岡石窟,肯定也是為了贖那冤孽的罪。拓跋弘低聲稱是,但心中多少有些不以為然。

只是巧合罷了。

拓跋弘在告罪退下的時候,聽到馮綺忽然吩咐一句道:「弘兒,汝也不小了,明日登基之後,哀家便替汝選幾個好人家的女兒吧。」

「……多謝太后費心。」拓跋弘壓抑著心中突然升起的莫名鬱悶,低頭應允道。

「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之中。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於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馮綺飄忽不定的聲音,伴隨著一下一下有節奏的木魚聲,慢慢消散在緩緩閉合的佛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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