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和氏璧

「畢之……畢之?」

溫柔的聲音由遠及近,看到那張他既熟悉又陌生的臉,上面帶著關切的神色。「畢之,汝為何睡著了?這裡太冷了,要不回去休息吧。」

他低頭看著自己身上的寬袖綠袍緯深衣,覺得無比懷念。

在他漫長的生命中,他的衣服一直是黑色的,從未改變過。

而現在,站在他對面的這個一臉溫柔的青年,穿著的卻是黑色袍服,雖然全身上下就只有腰間佩了一塊玉飾,顯得他整個人無比的樸素,可是他卻知道這是大秦帝國之中,除了皇帝之外最尊貴的衣飾。

秦朝尚黑,只有皇族才能穿戴黑色服飾,而皇帝是玄衣絳裳,他面前的這位皇太子殿下,還沒有資格在他的黑色袍服上綴上那赤紅色的滾雲紋。

而他也知道,這位皇太子殿下終其一生也就是皇太子殿下,在活著的時候,根本沒有資格穿那最尊貴的玄衣絳裳。

「畢之,可是凍傻了?今年的冬天委實來得早了點。」俊美的青年關切地說道,緩緩地彎下腰來。

他看著這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太子殿下從懷裡拿出螺紋赤銅手爐塞到自己手中,溫暖的感覺從凍僵的手掌心一直熨燙到心底。

他垂下頭,知道自己又做夢了,在這兩千多年來他腦子裡一直反覆出現關於從前的夢。他甚至能背得出來扶蘇下句話下下句話說的是什麼,看案几上的竹簡,是修築長城的各項要事的審批,現在應該是秦始皇三十五年,他們的始皇帝又一次東巡,留下太子扶蘇監國。

這裡是咸陽宮的暖閣,平日里秦始皇就會在這裡處理政事,扶蘇從七年前就隨侍在側,學習如何打理政事,而作為伴讀的他自然也就一直跟隨。現在只要那位帝國的掌權者暫時離開,就會把幾乎所有的權力下放給他最驕傲的皇太子,讓他享受擁有這個國家的美妙。

不過做皇帝固然好,做代理皇帝也不錯,只是要面對如山般的責任。看吧,整個暖閣里堆滿了各種書簡,當真是如山一般。

他忍不住往周圍看了一眼,就算知道是夢,也覺得這樣的場景太過於壓抑了。他總覺得在下一秒,這些竹簡就會崩塌,把他活活地壓死在下面。

「臉色不太好,是因為昨天吃的那顆葯嗎?」一雙溫暖的手伸了過來,白皙的指尖按上了他的額頭,那種灼熱的觸感讓他微愣,有些反應不過來。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他怎麼從沒有夢到過這樣的場景?

是了,那顆葯,那顆改變了他一生的長生不老葯,看來是那時候的事情嗎?

「父皇最近……所有人都必須遵守那道旨意,畢之,汝別介意。」青年收回手,溫文爾雅的臉上帶著些許歉意。

他愣了愣,這一段回憶已經許久沒有出現在他的夢境之中了,所以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他仔細想了下秦始皇三十四年的冬天,帝國的形勢應該是變得緊張起來。秦始皇震怒直下,殺了四百多個方士。雖然並沒有波及朝野,但現在已經人人驚懼,生怕下一刻就會承受到天子的怒氣。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漂櫓。他抱著溫暖的手爐,真情實意地笑了一下,道:「師傅留的那葯,說不定真能長生不老。」他說的倒是實話,只是這句話一般沒有人會相信。

「那就留在這,繼續幫吾吧。」青年唇邊的笑意更深了,自然以為這種話是開玩笑的。這位大秦帝國的皇太子殿下重新站起身,走回暖閣正中央的案幾前重新坐下,伸手拿起案几上的和氏璧來回端詳。英俊的臉龐在夜明珠溫暖柔和的光線下顯得更加深邃。剎那間,彷彿時間都靜止了。

他眯起眼睛,留戀地看著面前這幅令人懷念的畫面。他對這間暖閣非常熟悉,因為他在這裡度過了將近十年的時間,對這裡每一塊青磚都很熟悉,熟悉它們哪裡的金箔被竹簡所磨掉了一角,哪個不起眼的玉石被手腳不幹凈的內侍偷偷挖走了一塊,哪顆夜明珠因為那個驕縱的小皇子殿下故意碰掉而留下了裂痕。他可以在漫長的歲月中找回那一塊塊青磚,贖回那一顆顆夜明珠,複製那一卷卷的書簡,甚至拿回了那塊權傾天下的和氏璧,努力重現這間暖閣的所有真實感,可是卻永遠無法在現實中重新見到這個畫面。

一瞬間,他有種疲憊的感覺。

孤獨了兩千多年,究竟是在執著什麼?

「畢之,汝說吾可以擁有這傳國玉璽嗎?」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個聲音打破了這裡死一般的沉默,年輕的嗓音中夾雜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忐忑。

他微微愣了一下,想起來但年的皇太子殿下確實在私下有著無法掩飾的自卑。因為,他的父皇是一個非常偉大的皇帝,擁有者傳奇般的一生,無人能夠超越。

他當時是怎麼回答的呢?是了,那時候他經常回答這個問題。他定了定神,緩緩道:「殿下會成為一個很好的皇帝,雖然不會有始皇帝那麼偉大,但一定會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秦二世。在汝之後,還會有三世、四世乃至萬世……」

是的,那時候,所有人都這麼認為,連認為自己一定會長生不老的始皇帝都對扶蘇很滿意,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覺得扶蘇的個性有些優柔寡斷。

他知道,扶蘇並不是優柔寡斷,而是政治理念和秦始皇有著不可調和的矛盾。始皇帝信奉法家,而扶蘇則對這種專制的治國理念並不苟同,更喜歡儒學思想,這都是源於僕射淳于越大儒的教導。其實這種思想非常適合大亂之後的大治,如果扶蘇能夠順利登基,那麼大秦帝國定會綿延萬世。

可是他知道,在這個冬天,待始皇帝回到咸陽宮之後的一次酒會上,淳于越對於始皇帝推行的郡縣制不以為然,建議遵循周禮實行分封制的這個提議,遭到了李斯的駁斥和始皇帝的不滿,直接導致了淳于越的罷黜。扶蘇因為強烈反對這件事而上書,便被始皇帝派到了上郡去做蒙恬大軍的建軍。

後是認為,這便是扶蘇這一生的轉折點。如果不是過早離開了政治中心,胡亥也不會僅憑李斯和趙高的支持便能登上皇位。

「畢之……其實有時候,吾真的很羨慕亥兒。」俊美的青年把玩著手中的和氏璧,心思卻已經飛到了千里之外。

他抱著溫熱的暖爐,微微勾起唇角,淡淡地笑道:「陛下帶著他出巡,是怕他給殿下您添麻煩。」別以為始皇帝是純粹地溺愛小兒子,胡亥那麼不安分的人,若是留在咸陽,肯定會將咸陽折騰得天翻地覆。

青年並未說話,只是唇邊溢出一絲苦笑,目光依舊流連在手中的和氏璧中。

他便不在勸說,其實這些事誰都明白。一個帝國的繼承人,和一個溺愛的小兒子,對待兩個的態度自然會不同。他想著那龍椅上的始皇帝,許久許久之後,才不由得嘆氣道:「皇帝是站在所有人頂端的存在,沒有人可以陪伴,所以才是孤家寡人……」

青年聞言一震,臉上的表情變得苦澀起來,隨即轉換了話題道:「畢之,知道這塊傳國玉璽的來歷嗎?」

他收拾了一下心情,即使知道這是在兩千多年前已經發生過的事情,他也無比珍惜,不敢用任何敷衍的態度來對待。是了,當年他應該是這麼回答的。「《韓非子·和氏》中記載,卞和得玉於荊山,獻於歷王,謬為誆者,刖其左足,後獻武王,刖其右足,楚文王立,卞和抱玉泣於市,繼之以血,或問者,答曰:非為身殘,實為玉羞。文王聞之,使人刨之,得美玉瑩然。因名和氏璧。封卞和零陽侯,和辭而不就。」

一大段古文毫不費力地從口中敘述而出,他微微一訝後不禁悵然,這果然是他的回憶夢境,已經是兩千多年前發生過的事情了。

無法改變,也無力改變。

俊美青年的臉上浮起思索的神情,半晌才道:「畢之,那卞和為何會如此執拗?寧可瘸了兩條腿,都一定要先給楚王此玉呢?」

當時他究竟是怎麼回答的,他都已經忘記了,不過他聽到他自己的聲音毫不猶豫地說道:「韓大家以卞和獻玉這個故事,暗喻自己的政治主張不能為國君所採納,反而遭受排擠的遭遇。當然,更深一層的寓意,就是玉匠應識玉辨玉,國君要知人善用。而提出新的學說的獻寶者,要做出為此犧牲的準備。當年韓大家被皇帝另眼相看,這個故事起了很大的作用。」

俊美青年別過頭,朝他淺笑道:「畢之好像並不是很喜歡這塊和氏璧,吾從未見過汝碰過一次,記得有次讓汝隨手遞一下都不是很願意。亥兒可是對這塊和氏璧愛不釋手呢!」

他的嘴角揚起嘲諷的弧度,哂然一笑道:「廣施仁政才是立國之本,民心所向才是安邦之道,得到一方寶玉,便能當皇帝?這塊和氏璧原屬於楚國,後來又流落到趙國,可是最終現在在這裡。」在他看來,美輪美奐的寶玉,不過是雄圖霸業上的錦上添花罷了。他說吧抬起頭,忽然捕捉到青年眼中的異樣神色,不禁有些微愣。

當年的他,有發覺這一閃而過的古怪嗎?

「畢之言之有理。」俊美的青年恢複了溫和的表情,把手中的和氏璧沾上印泥,虔誠地把上面的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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